第23章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提審的官吏看着下面仰躺着人實在頭疼,陳可辛油鹽不進、又臭又硬。按照李嘯傾的吩咐,陳可辛必死,可一朝之官要死,你得按個過得去的理由,不能随手就斬了。
提審他的官吏姓蒙,只見蒙大人煩躁的搓了搓頭,呵道:“陳可辛,你貪污受賄、中飽私囊、證據确鑿,你可知罪?”
“莫須有之罪”,陳可辛閉着眼睛平靜的說。
蒙大人繼續說——這番話他自己都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說的自己都快吐了,“禦史中丞劉邺劉大人彈劾你私吞國庫、僞造紙幣,寶鈔提舉司已認罪是與你同流合污,國庫的收入亦與稅收不符,你還有什麽可狡辯的?”
陳可辛每天重複着同樣的話,估計自己也說煩了,但他還是一字一句重複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劉大人是誰手下的人?那李嘯傾與我師父一直對立人盡皆知。提舉司屈打成招,僞造的賬簿筆墨尚未幹卻……我為何要認罪?”
蒙大人氣哄哄的走下臺,耐着性子安撫道:“你只需交出你手上的名單,讓我大梁朝廷對不義之徒一網打盡,或可将功折罪,保你一條性命。”
陳可辛冷哼幾聲,呸了他一口,“不可能。”
蒙大人徹底怒了,“拖下去游街示衆。”
陳可辛被人加上了百斤重的鐵板,蒙大人料準,以他如今孱弱的身體,走不出百米。
陳可辛被提走沒多久,左丘就眼看着幾個官兵在他的牢籠裏左右翻騰,薄被裏的棉絮被翻出來,撒了一地。稻草揚起,吓得老鼠們四處亂竄吱吱的叫。
左丘看着他們像搶錢一樣急迫的眼神,不知道“上面”開出了什麽樣的價碼讓他們眼露金光。
官兵們一邊煩躁的拿刀四處亂砍一邊罵罵咧咧道:“他娘的,什麽都搜不出來拿什麽換賞錢?”
“陳大人家裏也搜過了,府裏的衙役挨個搜過身,家徒四壁,什麽都沒搜出來。”
有一個怯懦的聲音猶豫的說:“這人真是貪官嗎?”
沒有人搭話,至少根據他們抄家多年的經驗來說,陳可辛真不算個貪官。
“上面要東西,我們只管搜。別的我們也管不了”,為首的人拿着刀繼續搜查着,甚至連老鼠洞也不放過,拿刀連捅了幾下才作罷。
左丘從進入大梁的官僚系統,就沒有來過金陵,這幾個官兵直接無視了他。
帶着百斤重的枷鎖游街回來的陳可辛還是沒有死,只是身上多了些雞蛋殼以及一些泔水味。左丘都替他心酸,雖然不知道他一心維護的是什麽,卻知道他的最終目的是為了這片大梁江山。然而他用性命維護的那些人,在他孱弱的病軀上擲下了自己的憤怒,還有盲目跟随的讨樂。
陳可辛仰躺在地上,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像一個死去的,卻燃燒着聖潔光芒的人。就在此時,一個官兵抹着眼淚進來,湊近陳可辛小聲說:“大人,東西給我吧,我答應你。”
左丘注意到,就是這個官兵,在搜查時怯懦的開口:“這人真是貪官嗎?”
“我已力竭,唯死而已。一言既出,重如泰山。”
他指了指左丘,“此人可信”,然後對左丘說,“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
左丘含淚點頭,隔着鐵栅欄跪拜在地上,他有一種預感,陳可辛熬不過去了。
陳可辛摸索着自己斷掉的雙腿,不久,掏出了一個血淋淋的油紙包,折疊的極小。那個官兵用他的衣衫擦幹淨血跡,露出下面黃色的油紙,藏在了袖子裏。
“你是個好人”,陳可辛有氣無力的說,“從你天天按時為我送飯起我就感覺到了,所以我不想為難你,但實在所托無人。”
那個官兵點點頭,眼淚鼻涕抹了一大把。
陳可辛最後看了看左丘,“若有可能……救他出去。難為你了。”他拍了拍官兵的手,指尖再也無力動彈。
左丘對着那具殘屍三叩頭,然後見那官兵湊近他小聲說,“将軍快別跪了,你可知你為何被抓?”
沒等左丘問什麽,那官兵就迫不及待的繼續說,“是李大人下令抓你,他想試探魏王爺的動态,若是魏王爺保你,你是降将,他就能給魏王安一個叛國謀反的帽子。若魏王不保你,他亦可趁此說服你加入他一黨。我們底下人有流傳,最近有人在養私兵,很多強盜土匪、不受重視的府吏官兵都被收買了。”
左丘驚呆了,“只憑此一件事,怎麽可能給親王安如此重罪?”
“朝廷上的事我們這些下人是不懂得,但是那些大臣們能把死的說成活的,我在天牢裏十幾年,見過太多的冤案慘案、無頭案,你既然進來了,不管魏王爺有何動向,他們都不可能讓你活着出去。”
“那我現在應該怎麽辦?”
“只有逃出去,你可以回北疆,告訴魏王爺朝廷裏的事,讓他多加小心。或者是去青州,去找王宰相,完成陳大人的遺願,他年事已高,恐怕沒幾年活頭了,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左丘瞬間感覺到身上重任:這可難辦,且不說出不出的去,即便是出去了,他單槍匹馬恐怕得來回跑斷腿。
那官兵說,“等你回金陵以後,我便把這封信交給你,若是到時沒有找到我,你就去建康路上的呂氏藥鋪,說要買二兩牛黃,用作解藥,他們自然會懂的。”
“這位兵哥,請問你是什麽人?”左丘忍不住問。
“我只是個普通人。更多的事情,為了自保,請恕我不能告訴你。”
“那封信……”
“是一份名單,一份罪證,可以證明陳大人清白的罪證。”
“好,我知道了。”左丘沒有再問下去,轉而問道,“那我應該怎麽出去?”
三天後夜裏,天牢失火,左丘的牢門是打開的,他仗着身手高超逃了出去。而令他吃驚的是,金陵城外竟然有人在接應他。那個人穿了一身黑,大半夜的若不是被他喊了名字,左丘都沒有看見他。
“換好衣服,往東跑,沿海走水路往北,到齊州下船轉陸路。想活命就聽我的。”
左丘一臉懵逼的被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指揮着,然而眼下已無路可走,他看了看身後的追兵,迅速換了衣服,騎馬揚長而去。
黑鬼看了看迅速消失的影子,雙臂一展飛上了半空。他俯視着下面的亂世:慌亂的人群,四處奔走的人。沿着天牢盤旋一圈,迅速北上。
北疆邊陲。雄鷹展開雙翅不停的撲騰着,捆住的腿限制了它的飛行,趙無垠把它接回帳裏,似乎打算實行王陽明先生格物致知的精神,要和雄鷹來一場跨越心靈的對話。只可惜可能是因為物種不同的原因,實在無法心有靈犀一點通。然後他就想起了那個人,那個不說一句話就能把這只傻鳥吓得老老實實落在他肩上的人。
“啧,他是怎麽做到的?”趙無垠刮了刮它的喙。
袁址掀開帳子沖了進來,“左丘那個傻小子怎麽還不回來?他娘的還想不想幹了?!信不信老子扣他軍饷?”
趙無垠一邊逗着雄鷹一邊漫不經心的說,“我聽聞黃河決堤,想來是被牽絆住了吧?”
“京城的科考都快考完了,他怎麽就一點消息都沒有?”
趙無垠覺得袁址這股激動勁兒有些不對,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些什麽,“你是擔心金陵城裏的人會為難他?——啧,是我判斷失誤,不該派他去的。”
“身邊的親兵不派他去,你總不能派馮铮去。這不是你的問題,金陵城裏不是還有盧飛盧奇嘛,應該多少也會幫襯一二的。”
說到盧飛盧奇,兩人自然想到了盧貞。
袁址說:“如果盧貞真的叛了,你說盧飛盧奇會不會也……”
“大戰在即,我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回去親自去詢問他。”
古來征戰幾人回。
“你說,如果金陵城的禁軍和盧貞都去依附李嘯傾的話,我們怎麽辦?”
袁址提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刁鑽,卻都很中肯。
趙無垠看着雄鷹的眼睛,好像是在對它說一樣,“還能怎麽辦?永無休止的鬥下去呗。”總不能像唐炜喬一樣割地自立為王。
“看看我和那些老頭們誰活得更長”,趙無垠說。
突然聽到“當”的一聲,趙無垠和袁址對視一眼,這種聲音他們都太過熟悉。兩人掀開營帳,看到雄鷹之前呆的木樁上射了一支箭。這只箭角度極其詭異,因為它幾乎是豎直的插在木樁上的。箭的下面,壓了一封信。
“左丘遭遇朝廷追殺,已逃。遇青州,現王道。”
趙無垠收好信,袁址卻慌了,“誰能在我軍駐地來去自如,此人到底是什麽人?”
“我應該知道是誰”。他立刻招來馮铮,讓他派幾個高手偷偷趕去青州接應左丘。
袁址狐疑的看着他,“就憑這一封信你就信了?”
趙無垠解釋說,“我們之前攻打太原,也是他給我洩的李嘯傾他們的陰謀。”
袁址茫然道:“什麽陰謀?”
趙無垠這才跟他解釋此事的來龍去脈。并問道:“你真答應他十年不找他麻煩,還允許他自立為王?”
袁址氣的在原地轉圈,恨不能把唐炜喬從墳裏刨出來再殺一次,“他果然是死的太容易了,竟想到如此陰招來害我——我哪裏是答應他自立為王?當時的戰況有多激烈:京城攻陷,軍心紊亂,蒙古和唐炜喬兩面夾擊,叛軍也披着胡刀鐵騎的皮,分不清敵我。我軍節節敗退,這才只能暫時議和。我總不能和蒙古人議和吧?兵不厭詐,這不是最常識的兵法嗎?怎麽到他們嘴裏就成了叛國了?”
“還有,那幾個書呆子就為了敵國一封信就抓着不放要把自己人搞下去?太他媽不是東西了。”
趙無垠說:“錯,他們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把你搞下去,不在乎敵我,只在乎結果。”
“求什麽?”
“求自己掌權,求文人治國。”
袁址盯着他的眼睛,凝神良久,冷靜了下來。
“突然覺得‘忠’這個字,也沒那麽重要了。心灰意冷。”
“你這話也就在我面前說說,發發牢騷,第二天就過去了。再說,你‘忠’的又不是那些酸腐文臣,心灰意冷什麽?”
“也是,怪不得你竟會信那一封來歷不明的信。”
趙無垠眼神黯然,“我只是信自己的判斷。”
盧貞的叛離,敵人的友善。正與邪、黑與白,在他心裏突然變得模糊了起來。經過幾年的思考和琢磨,才稍微琢磨出一點門道:
或許,人就只能忠于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