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李府。劉邺踏門而入,邁着大步匆匆走向後花園,果然,李嘯傾正和盧貞在涼棚下對弈。談笑間其樂融融、僭越打趣。

“二位大人好雅興”,劉邺不懷好氣的說,“金陵城如今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整日雞飛狗跳,眼見城牆都要給他們弄塌了,二位卻有如此興致在這裏博弈。”他不等主人有情,自作主張的坐下,鼻子裏哼出兩叢火氣。

“這樣不好嗎,規矩少,自在”,盧貞捏着一枚黑子在指尖把玩,随口說。劉邺這才想起,盧貞是和皇家有仇的。

劉邺試探道:“莫非這‘滿朝文武’,都是郡王爺的手筆?”

“大人高看我”,盧貞斜眼看他,烏黑的眼珠發亮。

李嘯傾正要開口攪混水,恰看到小厮引了一位少年郎過來。直比劉邺慢了半刻鐘。

那人個頭矮小,面目稚嫩,模樣像個小孩,經劉邺一介紹,才知他已二十郎當歲,實在稱不上少年。

“這是我的愛徒,葉子堔”,劉邺說,“子堔,這位是宰相大人,這位是郡王爺。”

葉子堔依次行過禮。禮節周到、體面端莊,除了個頭矮小,實在是他翩翩君子氣度上的一大缺憾。

“知道”,李嘯傾面含和藹的笑容,“當年的狀元郎,憂國憂民憂天下,寫的一手好文章。”李嘯傾随口背了幾句,關系瞬間拉近了,氣氛也緩和起來。

“多謝大人賞識”,葉子堔開口,語氣謙卑。李嘯傾請他坐下,分許下人端茶倒水,無不體貼周到。

“今日子堔問了我一個問題”,劉邺極不合時宜的又開口了,“做師傅的解答不上來,我想此答案,這天下只有大人能給”。

李嘯傾一時摸不清劉邺是來給他找事的,還是來給他推薦才人的。

“他說如今北伐之争,四境趁機虎視眈眈,中原大亂,可為何這朝廷不僅不安撫人心,卻亂上作亂。”

李嘯傾确信了,他是來找事的。劉邺這幅迂腐的硬骨頭,恐怕要帶到墳墓裏去。

盧貞作為李嘯傾的手下,自然要替主人擋箭:“并非李大人不想安穩人心,可是你瞧,這皇帝如今聽誰的?那是以朗才閣下馬首是瞻,雞蛋終究碰不過石頭,除非,你把皇帝卸了職去呀?”

“盧貞”,李嘯傾适時喝止他。二人一唱一和,唱了出完美的雙簧,把這大亂的天下,都歸于了皇帝身上,完美的撇清了自己。

葉子堔是個機靈人,不同于他師傅的腐朽,好言相勸:“若是再亂下去,恐怕不出二十年,便會出現割地自立為王的政權,到那時候,這場騷亂便不再是小打小鬧了。那必然是要見血的。”

趙無垠大力推舉征兵制度,士兵也能開始考級,全國上下習武風氣漸濃。力量助長人的野心,葉子堔這個“二十年”是往少了說的。到時候哪有文官的活路。亂世出英雄,也出狗熊。現在這些衣衫華貴的王公貴子,到時候都是那些慫包狗熊。

“我總覺得自己家裏人再怎麽鬧,總不能讓平民百姓看了笑話。”葉子堔收斂起責備的态度,把話說的委婉。

盧貞指尖玩轉黑子,幾欲把它捏碎——如果他的指尖力量足夠的話。

李嘯傾見氣氛平靜詭異,便起了個話頭:“若要除掉朗才這個叛徒,二位可有何高見?”

近年來,朗才越無法無天,幾乎是挾持着皇帝與李嘯傾叫板,李嘯傾想除掉他,大家才不奇怪。

“直接上就可以”,盧貞漫不經心的說。

李嘯傾打趣道:“我的雪裏紅可貴重的很,用在他身上可惜了。”

他這是在提醒他,王道是怎麽下去的。

盧貞落子。

“王大人近來可有消息?”

“他有江湖組織庇佑,不知隐身去了哪裏。”

“那你的王牌,他妥協了嗎?”

“不着急,一步一步來。”

他們兩個打啞謎,劉邺聽懂了一半,葉子堔猜中了另一半。

劉邺聽懂的一半,是因為他知道盧貞說的王牌是誰。葉子堔猜中的另一半,是因為他知道他們口中的王大人是誰——所以王道,就是被這兩個人給弄下去的。

而他所說的一步步是指什麽?李嘯傾若是想真的幹掉朗才,為何一直不動手?這才是葉子堔一直疑惑的地方。他整他,但沒往死裏整。

“我倒有個想法”,他開口試探,“李大人倒也不急于一時把他推下臺,他如今把金陵城弄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等到完全失了民心,李大人再出手,豈不更好?我認為,若是朗大人能成為您收攏人心的墊腳石,似乎死的更有價值些。”

葉子堔此話說得擲地有聲,格外沉重。李嘯傾一掃他的眼神,就知道這小崽子不簡單。

盧貞嘴角微勾,看出了葉子堔的斤兩。

“劉大人”,李嘯傾玩笑的說,“你這小徒弟,肚子裏的壞水可真多。”

可劉邺并沒有接他的話頭。他沉默的注視着李嘯傾,眼神像一柄利劍,恨不能深挖近他的心裏。而李嘯傾只是對着他做出一個疑惑的表情。劉邺這才收回眼神。只是他意識底一個模糊的思想像是被他這番話給驚醒了(注),如今人多,被氛圍給襯的瞧不見,到了夜深人靜的夜晚,那個想法便越來越突出,終于有一天塵埃落定了下來。

後來劉邺再次去找了李嘯傾,“我一直很疑惑,他們都說是朗才挾天子,危害朝廷,可這真正的朝廷,明明是在你的手中,百官歸心與你,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所以你為什麽,要容忍他這一只白眼狼在你眼皮子底下繼續作亂?李大人,你能解釋一下嗎?”

“你就權當我還念着舊情把”,李嘯傾親自給他倒水,但是劉邺手蓋住了茶杯。

他們這些混跡官場幾十年的老油滑,讀了一輩子的史書別的本事沒有,對這些陰謀詭計是個頂個的精通——他們都被李嘯傾營造出的局面欺騙了。

“朗才确實有些姿色,又做得一手好畫,能讨得女人的歡心并不奇怪。可現在想來,他的路未免走的太順、太快了些。你說你念着舊情,不忍害他,可這天底下的害,并不是都要人性命的,你連王道都能搞走,何懼他這麽一個年輕人。李大人的城府,難道還能不比他深?”

李嘯傾笑道:“劉大人總是這麽一臉顏色,好像連周身的空氣都被你給吓住了。登高易跌重,我把他捧高,再讓他掉下來,豈不是最好的報複?畢竟我這個人最好的就是忠誠,最厭的就是背叛。哈哈,我們同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還能害你不成?劉大人過慮了。”

劉邺正要和他撕破臉皮,黨争、手腕,他都可以接受,但他無法接受謀逆之罪。此時,門卻響了,李嘯傾不顧及劉邺的怒容,朗聲道:“誰呀?”

敲門的是葉子堔,說是給他師傅送藥來的。

葉子堔引着劉邺回府,一路上,劉邺引經據典大罵李嘯傾大逆不道,後悔當初因為逞一時之氣加入了他的麾下。而今金陵的皇上,是李嘯傾,沒過多久,這話便傳進了他的耳朵裏。

劉邺要被雪藏了。

戰争,講究速戰速決,但大規模的戰争往往拖沓至幾年。只可惜自從陳可辛去世,新任戶部尚書、兵部尚書登位,趙無垠再也沒有軍資拖沓的起了。現在才後悔起自己經驗不足,沒有就地養民——說到底,他是被那封污蔑的信給說怕了,怕給安上一個謀反的帽子。世人都以為他反,但他一直沒反,這就很說不通。其實他只是不想跟趙無坤敵對,那個哥哥雖然傻氣,但心不壞。而且他并不認為自己有君王之才。這天下若是放在自己手裏,怕是還不如現在呢。

此時陷在戰事裏徹夜無休的趙無垠,當然不知道金陵城裏的烏煙瘴氣。否則大概也不會有此想法。

那天,他們迅速占領了幽州,打退了蒙古兵,本以為此後能如滾燙潑雪一般攻下其他城池,但是蒙古大軍拿出了全部的力量對付他們。攻下幽州以後借勢西征,最終也只是攻下了九座城池。近幾個月一直和蒙古軍對峙于北疆中部。他們攻勢太猛,城牆久攻不下,覺得有些急躁過頭,不可這樣下去,便開始打緩戰。最主要的是,火/藥沒有了。近身肉搏戰,蒙古軍和胡刀鐵騎不相上下,恐怕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趙無垠每天啃着作戰圖,頭發都要掉沒了。而賬外那只鷹,還在叽叽喳喳的嘶啞鳴叫,這使他想起了那鷹的主人,他們已在戰場上多次相見,狡猾如斯……趙無垠看了看自己手裏的筆杆,很想發力,隔着帳篷給它戳在身上,濺一身紅彤彤、混着黑色羽毛的血。

幸而這時袁址進來了,否則天天上戰場殺人的他,對殺一只鳥絕無留戀。

“蒙古軍主力已經全部集結到前線,看來他們是拼了。眼下最好的方式是雙方都停一下,我們收回的那些城池也需要時間去治理。等到民生起複,也就不用擔心軍資的事了”,袁址灌了一杯茶強提精神,“……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來的,那個蒙古大王怎麽能那麽怨恨你?恨不能吃了你似的,你怎麽招他了?怎麽着,有私仇?我也沒見你跟他打過呀。”

“我沒招他”,趙無垠說,“我們唯一的一次對峙,大概能追述到當年夜闖太原的時候……呵,也算不上對峙,都沒見過面、動過手”。

想到這裏,他便想到了當年和他打了一架的思勤,袁址在說什麽,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直到他說起思勤。

“那個使鞭子的,身手不錯啊,只是我看他不像敵人也不像友人,不知道那個蒙古大王把他留在身邊做什麽,竟然還那麽信得過他。”

“大概是從小的玩伴吧,他很聰明,雖然不幫着蒙古軍殺人,但是每次阿木古郎有危難,都是他救出來的。每次蒙古軍損失慘重,也都是他力挽狂瀾的。”

袁址點頭沉思,“唔,你這麽說還真是。”

“這人立場太過古怪,我也一直搞不懂,當時夜闖太原我們還動過手,他也是不下殺手,還叫我快走,戰場上我一見他那條銀鞭子便認出來了”,趙無垠苦笑搖搖頭,“世間還真是無奇不有。”

有的朋友能成為敵人,有的敵人能成為朋友,還有些人,你壓根分不清他是敵人還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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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漸意識底一個朦胧熟睡的思想像給辛楣這句話驚醒——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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