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12年,8月,京城。
時至立秋,暑熱未散。正午時分,熱風拂面,吹得人口幹舌燥。
北京南站北廣場靠近路口的一處樹蔭下,立着兩男兩女和大小六七個箱子。
從長相衣着以及站位的姿态不難分辨,這是兩家人。
一家母女,一家父子。
路邊,新栽不久的小樹苗,樹蔭稀疏的可憐,只将将罩住那對母女的影。
母親一襲黑色重磅真絲連衣裙,手臂上挂着一只精致的淺棕皮包,正焦急地朝路口來車的方向張望,口中不住抱怨:“長宏辦事太不牢靠!連個接人的地點都說不清楚!”
中年男人身形寬厚,衣着板正規矩,和那女人明顯隔開了一些距離,低眉順眼勸慰:“學校開學事多,紀校長那邊一定是忙得顧不上,不急的陳老師,咱再等等!”
蟬鳴聒噪。
足高過中年男人一個頭的男孩子,幹淨利落的純白POLO衫,淺藍仔褲黑球鞋,站在毒辣的日頭下,白皙的額頭曬得微微發紅,抿起嘴角,也朝那路口的方向看着,面上不見波瀾,心中怨怼激蕩。
餘光掃過,此刻和他隔着兩個大人站在樹蔭下,正若無其事地戴着耳機喝冰紅茶的女孩,是他父親口中紀校長和陳老師的寶貝女兒,他的高中同學紀然。
高中他們不在一個班,沒說過一句話,也可算作不認識。
雖然他高二轉學沒多久,便風聞了她大名鼎鼎的外號——紀二哈。
據說這外號的由來是她的笑聲過于誇張,紀哈哈疊字紀二哈,簡稱二哈。
這種沒心肺的女孩子和他原本就不是同一國的,加之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使他天然地置她于對立面,泾渭分明。
今天她穿了身黃色連衣裙,仿佛生怕自己走丢,一塊巨大的明黃,總在不知不覺中脹進他的眼,趕都趕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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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嫌棄地別開眼,仿佛和她多站一秒都是煎熬,只想盡快結束這尴尬局面。
幾分鐘後,十字路口綠燈亮,一輛打着雙閃的公務艙疾馳而來,在他們身邊停下。
司機一下車就不住道歉:“陳老師,不好意思啊,我跑到南廣場去了!”
“沒事沒事!”陳瑾臉上挂笑,操一口吳侬軟語道謝:“辛苦你啊小趙,大熱天的還麻煩你跑一趟!”然後又對女兒說:“還記得小趙叔叔嗎?你二年級暑假來北京玩,都是小趙叔叔陪着的。”
紀然摘下耳機,有些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也不知是沒聽清還是不記得了。
小趙憨憨一笑:“呀,紀校長的女兒都長這麽大了!”說完他又看了眼一直站在車邊的父子倆,熱絡地說:“姚師傅,好久不見啊,這是您兒子?”
姚程笑得腼腆:“對,他叫姚遠。”
姚遠有些尴尬,不知該管小趙叫哥哥還是叔叔,只略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小趙看了他一眼,贊許點頭:“姚遠,一表人才啊!”
姚程替兒子謙虛搖頭,開始上手搬行李。
小趙見狀,趕緊幫忙。
姚遠慢了半拍,不禁蹙眉:“爸你放那,我來搬。”
姚程握住了行李箱的把手說:“沒事,我來就行。”
陳瑾揮手急喊:“哎哎,那個箱子可是最重的,要兩個人擡才行的,老姚你一人搞不定!”
話音剛落,姚遠已經推開他爸,和小趙合力将足有半人多高的箱子舉上了車。
紀然遠遠站在一旁,嘴巴驚訝地張了張,又合上了。
小趙笑呵呵地打趣:“陳老師,您這是要把家都搬來了嗎?什麽東西啊這麽沉!”
陳瑾用老母親特有的口吻炫耀:“怕北京冷,我找人新彈的新疆長絨棉的被褥,還有一床蠶絲被,一床鵝絨被,都給我塞進去了!”
小趙和姚遠擡完最後一個箱子,拍了拍手說:“用不上陳老師,北京冬天屋裏都有暖氣,熱得很!”
陳瑾眼珠子一瞪:“那我哪知道然然寝室裏的暖氣燒得足不足呀!”
姚遠瞥了眼一直傻站在車邊當甩手掌櫃的紀然,心下好笑,還“然然”呢,明明叫“二哈”。
這麽想着,他忽而覺得解氣,就連剛剛幫她搬了那麽沉的箱子都可以不計較,嘴角不覺向上翹了翹。
“好了,上車吧!”
小趙沒再繼續暖氣的話題,将後備箱扣上,招呼站在車旁的人都上車。
兩個孩子像是約好,一齊奔向副駕駛,異口同聲:
“我坐前面!”
正準備上車的大人愣住,不解地回頭看他們。
姚遠說這話的口氣是商量的,他剛用排列組合的方法算過了如果自己不坐副駕駛,和二哈挨着坐的可能性。
而一直沒開口的紀然,口吻篤定,見姚遠要和她争,摘下耳機又補充了一句:“我暈車。”
她确實有暈車的毛病。高二全年級去社會主義新農村學農實踐,二哈吐了一個來回的英勇事跡人盡皆知。
姚遠反正只是不想挨着她坐,她坐副駕駛,他的目的已然達成,大長腿一邁,二話不說鑽進公務艙的最後一排。
将前排獨立的兩個座留給了二哈她媽和自己的爸爸。
誰知姚程不領情,上車後就往後走,說着“我也坐後面”,在他旁邊坐下。
“老姚你擠後面幹什麽呀,這不有寬敞的座位嘛,快上前面來!”
陳瑾回頭招呼,熱情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毫不做作。
姚程堅持:“不動了,就坐這,挺好!”
小趙回頭看了眼說:“都坐好了吧,開車了啊!”
車子發動,再沒人做聲,姚遠盯着前排的空座,心裏和車內開到最大檔的空調一樣,呼啦啦地,直吹涼風。
…
高二,剛開學不久。
下午第二節體育課後,姚遠剛打完籃球,一身臭汗,被年級組長通知蘇校長有請。
蘇校長有請?幹嘛?
他一路小跑,來到學校那幢近百年歷史的小洋樓前,忐忑地敲開了校長辦公室的門。
屋裏,碩大的立式空調打到強風18度,吹得他汗毛孔一縮,全身一哆嗦。
蘇校長一襲西裝坐在辦公桌前,正在聽教務主任彙報工作。看見是他,熱情地請他在長沙發上坐下,讓教務主任一會再來,出去把門帶上。
厚重的木門“咔噠”一聲,隔開了操場上的喧鬧。
靠牆的立式挂鐘搖着鐘擺,滴答滴答,熱帶大魚缸冒着氧氣,咕嘟咕嘟,姚遠覺得自己就像一只缺氧的魚,坐立難安。
蘇校長先是簡單地和他寒暄了兩句,問他轉學之後是否适應,聽他說一切都還不錯,繼而又笑眯眯地問:“你爸爸和紀長宏是什麽關系啊?”
紀長宏,N大校長,國內自動化控制領域的領軍人物,科學家,中國工程院院士。
紀二哈她爸。
他的父親姚程,是紀長宏的小車司機。
他心裏咯噔一下,臉頰開始發熱,淡淡回答:“沒什麽關系”。
蘇校長顯然不信,反問:“沒關系?那紀校長為什麽要幫你辦轉學呢?”
姚遠愕然地看着蘇校長,毫不掩飾自己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的震驚。
他這才知道,原來自己之所以能轉學到這所全省最好的中學——沒有之一,是紀長宏請托的關系。
他忘了蘇校長後來又說了些什麽,忘了自己是怎麽走出校長室的,忘了出去時有沒有幫校長把門帶上,飄忽着就像個無魂的鬼,在教室裏又呆坐了一節課,放學回家。
當晚,在飯桌上,他質問起爸爸求人替他轉學的動機。
老實巴交的姚程一向最怕開口求人,可為了兒子的前程,不惜賣了自己為紀長宏開了十幾年車的老臉,請他幫兒子轉學到那所似乎邁進校門,就等于一只腳已然邁進清北的國家級示範高中。
紀長宏痛快答應,事情很快辦妥。
當姚程千恩萬謝時,紀長宏也不過淡淡一笑,以一句“是老姚你培養的兒子自己争氣,我其實并沒幫什麽忙”輕輕帶過。
知道兒子自尊心強,姚程對他說起轉學的事時,只說他品學兼優,被特招入學。見兒子不知從哪聽來了真相,姚程不再隐瞞,語重心長地說:“小遠啊,你爸爸高中畢業後就入了伍,當兵時在司機班,退伍後一直給領導開車。你爸爸這輩子沒上過大學,除了開車,什麽都不會。你媽走得早,爸爸只是想盡所能把最好的給你,讓你能夠上最好的學校,能夠成為最好的自己……”
最好,最好,最好,一連三個最好。
姚遠從小比別的孩子聽話懂事,就是因為知道爸爸獨自拉扯他不容易,為了成為他口中的那個“最好”。
但這最好必須是他通過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得來的,而不是靠他爸低三下四求人求來的。
他生氣,是因為覺得爸爸永遠不懂,找人打點讓他上最好的學校看似捷徑,卻在無形中否定了他之前的所有努力。
讓那一切都變成了不值得。
正處在叛逆敏感期的兒子對這套說辭早已厭煩至極,竟一反常态對他爸放狠話:“最好的學校?呵,最好的學校也有差學生!信不信,你兒子就是那所最好學校裏最差的學生!”
過分的壓抑一旦得到釋放,反作用力驚人。
從那以後,他開始每天背個空癟癟的書包上學,作業從來不交,考試作文從來不寫,班主任對他的自甘堕落挽救無果,之後再有學生老師來告狀,總是不無惋惜地說:“你們不用管他,他只要活着就行”。
僅僅用了一個學期,曾經的全國奧林匹克競賽數學、英語雙料冠軍,就掉到了實驗(1)班的最後一名。
比實驗(2)班的最後一名紀二哈還要低兩分。
蘇校長顧及紀長宏的關系,扛着壓力,沒讓他轉普通班。
當他放學拿着史上最低分試卷,背着空書包經過紀二哈身邊時,第一次聽見了她爽朗的笑聲:“哈哈哈哈,我終于不在實驗班墊底了。”
十七歲,他對她的傲慢與偏見,就此生根。
老天眼瞎。上到高三之後,二哈不知去哪燒了高香,得到高僧的點撥之後回來,如同換了個人似的只知道發奮,恨不能一周七天,她學八天。靠着這股狠勁和院士女兒的強大基因,她在填志願時不顧父母求穩的原則和竭力反對,堅持報Z大做第一志願,跟撞大運似的,還真考上了。
再一次和他成為了同學,校友。
天知道,他只是和他爸怄氣,在學校裏做做不學習的樣子,人後,為了考Z大,他下了多少功夫。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看着校門口紅彤彤的喜報上,碩大的“熱烈祝賀我校姚遠、紀然同學被Z大錄取”的幾個大字時,他只覺諷刺,強忍住沖上去掲下喜報撕個稀爛的沖動,咬着牙根繞道走遠了。
事情遠遠沒完。
原本,北上報到這天,他們父子兩買的是最早一班的京滬高鐵二等座。
卻因為他爸受了紀長宏之托,往後改簽了一個小時,成了和這對母女一趟車。
姚遠捏着改簽後的車票,臉都綠了,問姚程:“為什麽要和她們一起走?”
“紀校長這邊學校也開學,沒時間送他女兒去北京,她們母女倆帶那麽多行李,紀校長不放心,咱們一道,路上有個照應嘛。”
“有什麽照應,人家一等座,下車有人接,倒好像我們要蹭車送!”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說話呢!能搭把手幫她們拎拎行李也是好的!再說,往後,你和紀然就是大學同學了,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還算是老鄉呢!紀校長對我們家有恩,你也應該……哎,我還沒說完呢,你去哪?你給我站住!”
“……”
姚遠似乎叛逆期再現,調頭就走,就連遠去的背影上都寫滿了抵制和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