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975年。

彼時,秦向中和紀長宏十歲。

大人們成日裏忙着幹革命,家裏吃了上頓沒下頓,卻絲毫不影響他們幹革命的激情。

秦向中和紀長宏的小學上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餓着肚子沒學上沒管人的日子裏,他們結伴偷菜,摸魚,打狗,刨地瓜,只為了填飽沒有丁點油水的肚子。

他們深厚的革命情誼,便是在那樣的革命年代裏結下的。

“以後,你要是生了兒子,我就配合生個女兒,和你湊個親家。”

十八年後,紀長宏一語成谶,在秦向中的兒子秦羽陽出生七個月後,生下一個女孩子。

取名紀然。

三年後,兩個孩子被送進了同一所幼兒園,又一個三年,他們被送進同一所小學,六年後,他們被送入同一所中學,直到又一個六年,紀然去了北京,秦羽陽去了天津。

秦羽陽早已不是拖兩條鼻涕的愛哭鬼,而紀然,也再不是含混不清喊着“陽陽哥哥”的小跟班。

他們之間的兩小無猜,也曾在成長的風浪中起過波折,鬧得最厲害的那回,是頂着中二光環的紀然跑去質問秦羽陽,為什麽不能主動喜歡楊佳映,還揚言如果他不向楊佳映表白,自己就和他絕交。

對于愛情缺根筋的紀然天真地以為,憑自己和秦羽陽的交情,她讓他喜歡誰,他就會喜歡誰。

可惜秦羽陽那時喜歡的女生只有《哈利。波特》裏的赫敏,面對紀然的神邏輯和無理要求,一口回絕。

當然,此事楊佳映并不知情。

後來,紀然的絕交說在同樣不知情的兩家大人的交往中被迫中斷,但自內心深處,因此留下了秦羽陽不夠意思,沒擔當的評價。

沒有人知道,滿腹委屈的秦羽陽,自從紀然揚言要和他絕交的那天起,便将一顆心從赫敏那裏不受控地呈給了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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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然不開竅,或者裝作不開竅,他就一直等。

“然然,佳映,陽陽來了!”

陳瑾在玄關看到了楊佳映的鞋,見倆孩子窩在屋裏不出來,喊了一嗓子。

紀長宏從書房出來,熱情而激動地說:“老秦來啦!高書記好啊!”

秦向中在一家國企任董事長,這一年被外派去了坦桑尼亞,剛結束任務回國不久。

他的愛人高斌是省醫院的黨委書記,五十左右的年紀,一頭灰白的短發,顯得十分幹練利落。

紀然和楊佳映趕緊從屋子裏出來,向長輩們打招呼。

“然然,這是……佳映吧!都是大姑娘了!”

秦向中和高斌笑眯眯地看向兩個女孩子,高斌對楊佳映說:“我昨天剛見了你爸。”

“啊,是嗎?”楊佳映的圓圓臉上下一拉,顯出驚訝。

“省軍區總院要擴建,和你爸一起開會來着。”高斌說。

楊佳映配合地“哦”了一聲。

“別都在門口杵着呀,快進來聊。”陳瑾招呼。

紀然這才擡眼看向秦羽陽,公式化地問候:“你來啦。”

站在她身旁的楊佳映,和他目光對視的時候,紅着臉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打過了招呼。

哎,她眼中的秦羽陽,不管在什麽時候,都是場中的焦點——

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兩側鬓角修建齊整,一雙囧囧有神的大眼睛,垂下時肉眼可見根根又密又長的睫毛。飽滿的鼻翼下面,是微翹的唇和方正的下巴。

怎麽看,都是她的心儀款。

秦羽陽跟着大人往裏走,問紀然:“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30號。”

“我也30號。”秦羽陽說:“早知道就一起回了。”

楊佳映在一旁默默聽着,紀然說:“你不嫌折騰啊!”

陳瑾聽見了倆孩子的對話,批評女兒:“陽陽是好意,然然你什麽态度!”然後又對秦羽陽好聲好氣地說:“她和同學一起回來的。”

說着,大人們結伴散開了,秦向中和紀長宏去了書房,高斌帶着學做油爆蝦的任務,和陳瑾一道進了廚房。

剩下三個孩子,站在空蕩蕩的客廳,紀然作為主人,夾在秦羽陽和楊佳映之間,十分心累。想了想,她說:“咱們玩WILL吧。”

兩位客人表示贊同,依次在沙發上坐下,紀然打開電視和WILL的主機,卻怎麽也找不到游戲手柄。

“媽,你把游戲手柄放哪去啦?”

她不在家,沒人玩游戲,估計是給她媽收起來了。

陳瑾在轟鳴着熱水器,抽油煙機的廚房裏沒有聽見,紀然又扯了嗓子問了一遍,陳瑾這才從廚房探出頭來,說:“在電視機櫃最上面。”

紀然擡頭看了眼50寸電視機的最上面一層,默默地準備去搬凳子。

還沒來得及轉身,秦羽陽已經從沙發裏起身走過來,一踮腳,修長的胳膊越過她的頭頂,取下了一黑一白兩個游戲手柄,遞給她。

紀然顧及楊佳映,只是接過手柄,一句話也沒說。

三個人,游戲手柄只有兩只,紀然将白色的交給了楊佳映,黑色的要給秦羽陽。

“我不玩,我看你倆玩。”秦羽陽說。

“一起呗。”楊佳映終于鼓足勇氣開口了。

紀然連忙說:“打網球。三局兩勝。剪刀石頭布,贏的先玩,誰輸了下場,換另一個人玩。”

她說着已經選好網球游戲的界面,自己也在沙發上坐下,完全不給那兩人反應時間,嘴裏喊着:“剪刀石頭……布!”

三只手湊到一起,紀然出了石頭,秦羽陽出布,楊佳映出的剪刀。

第二回,紀然還是出石頭,秦羽陽還是出布,楊佳映換成了石頭。

秦羽陽贏。

換紀然和楊佳映。

“剪刀石頭……布!”

紀然知道楊佳映愛出剪刀,故意出了布。

果然,楊佳映贏。

“你倆先玩。”

她說着靠倒在沙發裏,看楊佳映和秦羽陽站在電視機前,開始奮力揮舞手臂。

楊佳映打得十分認真,恨不能滿場跑開了,越打越往前竄。紀然坐那笑着喊:“你是要鑽電視裏去嗎?!”

相比而言,秦羽陽就從容很多,基本只有上半身随着球的落點移動,胳膊帶着遙控器一揮,夠楊佳映忙半天的。

秦羽陽沒有拼全力,也沒放水,三局下來,打了楊佳映一個三比零的寂寞。

“哎呦,累死我了!”

楊佳映輸得心服口服,嚷嚷着累,倒進沙發,把遙控器交到了紀然手裏。

紀然有點來氣,氣秦羽陽幹嘛勝負心那麽強,不會讓着點楊佳映嗎。

抱着替佳映複仇的心态,她幹脆脫了家居服外套,露出裏面寬大的長袖條紋t恤,走到電視機前,她又将長袖使勁往上撸,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架勢。

秦羽陽看着她這一番行雲流水的動作,忍不住笑着問:“你這是打網球,還是打架啊?”

“少廢話!”紀然先點下了開始鍵。

屏幕上的動畫球場裏,兩邊的虛拟觀衆歡呼着,網球觸拍再落地的聲音效果很真實。

剛才還笑話楊佳映滿場跑的紀然,很快也在秦羽陽的攻勢下,圍着電視機跑開了。

勝負毫無懸念,兩局打完,紀然只贏了五個球,她不知道,這還是秦羽陽放水的結果。

“再來!”

最後一局,她妄想能扳回一城。

秦羽陽的目光從電視裏的球場挪到紀然身上,朝南的客廳鋪灑進的陽光,勾勒出她十九歲花蕾般的身姿,灼得他眼前白花花一片。

如同漫天飛雪。

初一的那個下雪的冬天。

寒假前的最後兩天,所有科目的試卷都已經分析完,只剩下假期前的安全教育和領取寒假作業。

寒冷的冬日,一想到可以連續一個多月不用早起,同學們的喜悅期盼之情可想而知。

最後一天到校,一場毫無征兆的大雪為這即将到來的假期又增添了無限驚喜。沒有早自習的教室裏亂作一團,不時有手捧雪球的學生進進出出,到處是夾帶着笑聲的追逐打鬧。

直到班主任走進教室,大喇叭裏開始播放寒假安全教育,教室裏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

秦羽陽的身上已經被要好且調皮的同學砸出好幾個雪球印,他在第五排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才發現第一排中間的位置仍然空着。

紀然沒來。

大喇叭裏正一字一句地播送着:寒假生活要注意計劃性和科學性,同學們要關心社會,體味生活,要積極參與家庭勞動,要注重法制意識和安全意識……

秦羽陽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看了眼窗外翻飛的雪花,悄悄掏出新買的諾基亞手機,給紀然發了條短信:“怎麽還沒來?”

等了一陣,紀然沒回,他又偷摸撥通了電話。

“嘟嘟”響了幾聲,她也沒接。

老師大概已經注意到他的異樣,連連拿眼神瞪他,秦羽陽舉手說自己肚子疼,要上廁所。

老師“嗯”了一聲算是同意,秦羽陽沖出教學樓,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雪地裏,還沒走到中心花園,遠遠就看見紀然穿着白色羽絨服,騎着熟悉的紅色自行車,正緩慢而艱難地往教學樓後面的車棚去。

她的紅色毛線帽和自行車,在那一片白茫茫中十分紮眼。

他趕緊跑過去,跑到車棚前,她已經鎖好車,呆呆在那站着,沒動。

雪水濺濕了鞋襪,他的腳底涼絲絲的。

“怎麽了?”他問。

大概沒想到秦羽陽會突然出現,紀然吓了一跳,像做錯了事,結結巴巴地說:“你怎麽在這?”

“我見你沒來,給你打電話也不接,出來找你。你今天怎麽這麽晚?在這發什麽愣呢,多冷啊,還不趕緊上去?”

雪一直下着,無聲無息地落在車棚上,落在兩人中間,落在紀然紅線帽上,落在秦羽陽擔憂不解的臉上。

她看着他,竟“哇”得一聲哭了。

秦羽陽見狀越發急了:“怎麽了,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紀然漲紅了臉,在他關切的問詢中止住了哭,哽咽着,不說話。

秦羽陽伸出手,輕輕拍着她後背,安慰:“好了好了,不想說就不說了。那什麽,需要我幫忙嗎?”

紀然擡起紅腫的眼,無助地望着他,猶豫良久,竟點了點頭。

秦羽陽呼出一團白氣,忙問:“要我做什麽?”

“幫我……去小賣部……買包……衛生巾……”

紀然嗫嚅着。

秦羽陽的腦袋嗡得一下,耳邊像敲了聲震耳欲聾的銅鐘,臉登時也漲的和紀然一樣紅,還沒想好要怎麽辦,只聽她又哭唧唧地說:“我……我好像是來例假啦……嗚嗚嗚……下面都是血……我不敢動呀……”

有時候,世事就是這麽愛捉弄人。

紀然第一次來例假,用的第一片衛生巾,竟是他秦羽陽冒着大雪幫她買回來的。

“耶!”

趁他怔神的檔口,紀然一劑猛扣,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之後,秦羽陽開始了節節敗退,有幾次甚至讓紀然直接發球得分。

他被動地揮動着拍子,像鬼迷了心竅一般,眼神再難在那個黃色的小球上聚焦。

第三局,居然讓紀然贏了。

楊佳映從沙發裏跳起來,開心地和紀然擊掌,秦羽陽順勢将手裏的游戲手柄一丢,搖頭說:“不玩了,我要歇會兒。”

“嗨,才輸一局就不玩了?這麽輸不起哪!”

紀然剛打在興頭上,準備反敗為勝,秦羽陽此刻要臨陣脫逃,她當然不幹。

“嗯,就是這麽輸不起。”秦羽陽不理會她的激将法,已經在沙發上坐下了。

“嘁,那咱倆這局算我贏!”

“你贏就你贏!”

紀然滿意地瞟了眼手下敗将,對楊佳映說:“來,咱倆接着玩!”

午飯,一桌子陳瑾的拿手菜,吃得波瀾不驚。紀長宏和秦向中聊着世界變局,國內時政,各自單位上的事,三個孩子插不上嘴,順帶一耳朵聽着,悶頭吃菜。

唯一的大事件,是大人們拍板,過完國慶讓秦羽陽和紀然一起回去。

秦羽陽當即開始查車票,京滬高鐵途經天津,只不過在天津經停的都是較慢的車次。

“慢個半小時有什麽的!兩人聊聊天,時間過得快得很。”陳瑾說。

“這好!兩人一起,有個照應。”高斌滿意地說。

秦羽陽查好車次,将手機遞給紀然看,問她其中的某兩趟車,選哪趟合适。

紀然看都沒看:“都行,你定。”

秦羽陽也沒心思吃飯了,幹脆一氣把自己的車票和紀然的車票都給買好,然後截圖發給紀然。

“我把錢給你。”

紀然看秦羽陽發來的是兩張一等座,開始給他轉賬。

“不用。”秦羽陽說。

“那怎麽行!”陳瑾說。

“兩個孩子的事,你管那麽多,吃飯!”高斌說。

于是大人們又開始繼續他們的話題,楊佳映羨慕地對紀然擠眉弄眼,被紀然瞪了回去。

吃完,紀長宏夫婦還想留秦向中一家子繼續坐坐,高斌說晚上答應了陪家裏的老太太吃飯,要回去。

“陽陽也走嗎?這才剛來沒一會,要不陽陽再玩會吧!”

陳瑾眼見留大人沒什麽可能,轉而開口留孩子。

“你和我們回去嗎?還是再玩會?”高斌問兒子。

見他有點猶豫,她又說:“随便你。”

不知怎的,紀然竟有點希望秦羽陽開口拒絕。

結果并沒有。

秦羽陽說:“我晚飯前回家。”

高斌兩口子走後,紀長宏和陳瑾也回屋休息了,空蕩蕩的客廳,一下只又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秦羽陽選擇留下,只是單純地想和紀然再多呆會,楊佳映在或不在,不是他關注的重點。

而紀然,似乎只關注楊佳映的感受。

“咱們要不要出去逛逛?”楊佳映提議。

“唱K?還是看電影?”紀然問。

“我都行,秦羽陽覺得呢?”

楊佳映看向秦羽陽,把選擇權交給他,生怕她們選擇了他不感興趣的活動,而勉強了他。

“看電影吧,好久沒看了。”秦羽陽觀察着紀然的反應說。

“那走吧。”

紀然倒是痛快,簡單換了套運動裝,三人便出門了。

國慶長假第二天,街上行人熙攘。從紀然家出來,三人怕堵車,準備坐地鐵去市中心的京麗MALL,那裏有最新的MAX環幕,觀影視聽效果一流。

紀然家門口的地鐵四號線是年前剛開通的,他們都是第一次坐。铮亮的扶梯下去,走過一個通道,豁然開朗的檢票口,入眼是一排天藍色的自動售票機。

秦羽陽搶在前面買票,紀然跟着,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姚遠,拖着小黃鴨箱子,站在售票機旁的身影。

也不知他國慶幾天會做些什麽,在這樣人來人往的地鐵或商場裏,會不會她不經意間一擡頭,看見迎面走來的那個人就是他。

秦羽陽買完票,三人一起走過檢票閘機的時候,紀然問他:“你們班是不是有個叫姚遠的?”

秦羽陽沒反應過來:“嗯?”

楊佳映會意,補充說:“就是和紀然考到Z大的。”

“哦,對!”秦羽陽說:“怎麽了?”

三人下到站臺,“他,”紀然頓了下,盯着屏蔽門上自己的影子,問:“怎麽樣?”

“他高二轉學來的。”秦羽陽說。

地鐵這時呼嘯進站,屏蔽門“滴滴”兩聲同時打開,三人上車,秦羽陽把紀然和楊佳映讓在一個相對寬闊的位置,繼續說:“你指哪方面?我和他不太熟。”

“肯定不是學習。”楊佳映笑着說。

秦羽陽說:“平時他和趙鑫玩得多,我們不一個圈子。”

“趙鑫?打籃球那個?”紀然問,不可置信。

趙鑫是省籃球青年隊的,學習只是副業,平日裏偶爾在學校裏晃一下,總有一群女生跟在後面。

紀然向來對這種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男生不感冒,實在沒法将他和姚遠聯系到一起。

還玩得要好,簡直更不可思議了。

“對啊,你怎麽突然關心起姚遠來了?”秦羽陽問。

“什麽叫突然關心?”紀然不認可秦羽陽的用詞。

“難不成你默默關心他很久了?”秦羽陽揶揄說:“我和他同班,還是第一次聽你提他。”

紀然說:“我就是默默關心他很久了。你不知道而已。”

“扯。”秦羽陽不屑:“關心很久了,怎麽連他和趙鑫關系好都不知道,還要來問我。”

紀然嗆聲:“問你也是白問!”

楊佳映以為兩人要吵架,趕緊轉移話題:“你們一會想看什麽電影呀?”

紀然聳聳肩:“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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