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姚遠坐在圖書館裏,用從未有過的龜速盯着書上的字。

“統一是構圖美的首要特征,是和諧的整體,或是一種完整的感覺,統一可以通過多種構圖原理(均衡,對比,和諧,重點,比例,簡潔,重複,統治,對稱,尺度)……”

并不難懂的一行字,卻怎麽讀也讀不完。或者他根本沒有在讀。

某些他不願觸及的,以為可以永遠遺忘往事,伴随秦羽陽的突然登場,開始自動拼湊出來,驚人地連續而完整。

高二的春天,籃球場邊櫻花綻放的時節,校慶80周年的大日子。

早上出門,姚程照例先走,臨走前看了兒子一眼,欲言又止。

“怎麽了?”姚遠問。

“沒,沒事,爸爸先走了。”姚程讷讷說完,轉身關上房門。

姚遠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完,背着空書包匆匆下樓,騎上自行車去上學。

他今天穿着打領帶的藏藍色校服,被老師安排在校門口迎接知名校友,給他們遞筆,請他們在簽到簿上簽字。

他們班另一個接到此任務的高個子同學,是秦羽陽。

快到學校時,路上開始堵車,很明顯是來參加校慶活動的車太多,把校門口的小巷子塞滿了。

交警協警出動了一堆,手忙腳亂地指揮,卡死的路況不見半點好轉。

姚遠見實在騎不動了,開始下車推。順着人行步道快走到學校門口時,他眼尖,一下認出了爸爸的車。

準确的說,是紀校長的車,那輛黑色奧迪A6L。

車玻璃膜顏色很深,從外面看不見車後座。但透過前擋風玻璃,可以清楚的看見他爸和坐在副駕駛上的秦羽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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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遠一時沒弄清這個奇怪的組合,為什麽他爸開着的紀校長的車上,會坐着自己班上的秦羽陽?

他一臉納罕地站在校門口,為了搞清楚原因,沒再往裏走。

校門口已經被徹底被堵死,他爸手握方向盤,無奈地向外張望。

這時,門口的保安看見了奧迪風擋前的車證,對出手裏的車牌,放下防撞杆讓出一條通道,指揮紀長宏的車往裏開。

大概後座上的人說了什麽,他爸點了點頭,不等汽車開進學校,前後車門同時打開,他看見秦羽陽和二哈都穿着校服,一前一後下車,朝車裏揮了揮手,結伴往學校走。

之後,他爸開着車從他身邊緩緩駛過,進了校門。

姚遠這才看見坐在後座上的紀長宏。

此時距離慶祝活動還有一個小時,顯然,紀校長為了順路送女兒來學校,到早了。

看着紀然和秦羽陽剛剛下車時的默契,顯然,他們曾無數次從這輛車裏下來。

他默默跟着那輛黑車,直到看見車子停在了校長辦公樓前,西裝筆挺的紀長宏下車後,被校長引着進了歐式二層小樓。

汽車尾燈熄滅,繼續往前開出幾百米,最終停在了指定區域。

他看見爸爸熄了火,坐在車裏,朝車座上仰面躺着,沒有下車。

他固執地等了一陣,直到校慶活動就要開始了,爸爸還是沒有下來。

他遠遠站着,直愣愣盯着車裏,臉色灰白。

這是他兒子的學校啊。

他一次也沒送過他,因為有公務而缺席了他的家長會,一次也沒進來過,他兒子每天在這裏上學的地方啊。

他難道不想下來看看嗎?

看看教學樓在哪,實驗樓在哪,食堂在哪,操場在哪,他兒子的班級在哪。

看看他兒子每天在哪上課,在哪做實驗,在哪吃飯,在哪踢球。

沒有,他只是恪守一個司機的本分,安靜地,随叫随到的在車裏等着,生怕因為自己一時不在崗而耽誤了領導的行程,就連已經進了自己兒子的學校,都不下來看他。

姚遠不知自己是什麽時候掉眼淚的,總之走進教室的時候,他已經把臉上的淚擦幹了。

秦羽陽正在到處找他,看見他來了慌忙拉起他的胳膊,扽着他往前走,邊走邊說:“你怎麽才來,老班找你半天了,已經有嘉賓到了,簽到臺那圍了好多人,趕緊的。”

姚遠一肚子的委屈憤懑正無處發洩,僵硬的胳膊上,秦羽陽的鉗制簡直讓他窒息。他狠狠推開秦羽陽的手,帶着怒氣說:“別碰我!”

秦羽陽呆愣着看了他幾秒,大概反應過來,他是姚遠,那個老班口中只要活着就行的姚遠啊,之後搖了搖頭,自己走了。

嘉賓簽到處,姚遠一直沒有出現。

老班找好頂替他的同學,一切并沒有因為他的缺席而改變什麽。

他站在籃球場邊的櫻花樹下,看着紀長宏在校長的陪同、衆人的簇擁下站在背景牆前簽字、留影,看着自己的爸爸靠在車背上閉目、打盹。看着頂替他的二哈和秦羽陽笑眯眯地和紀長宏打招呼,像是對待不認識,卻又特別崇拜的知名校友,臉上泛着激動的光。

一股難言的卑微和苦澀向他湧來,将他吞噬。

後海。

紀然陪秦羽陽吃過烤鴨,最終還是和他一起坐上了白色鴨子船。

方向盤和電頻船的腳踏板都被秦羽陽掌控着,紀然無聊地看着遠處銀錠橋上的過客,發呆。

色彩斑駁而絢麗的北京的秋,适合發呆。

湖面上有野鴨游過,見慣了大白鴨船劃過的波浪,鴨子們早已處變不驚。

迎面駛來的船裏,多是一家出游,老人孩子賞景,年輕人掌舵,孩子手裏拿着泡泡槍,朝着湖面發射出一串串大小不一的彩色泡泡,有的升騰向天空,有的漂落水面。老人手裏拿着切好的水果,等着往孩子嘴裏喂。年輕人的臉上眉頭舒展,輕松愉快。

也有對對小情侶,依偎着,像是要挂在彼此身上,享受着溫存的戀愛時光。

萬物皆和諧。

紀然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浮現出的卻是姚遠那張比平日裏更冰冷的臉,從離開圖書館到現在,一直在她面前晃,讓她大多數時候聽秦羽陽說話,只能聽進去一半。

比如現在,秦羽陽說:“你什麽時候來天津玩?我帶你去吃海鮮大餐。”

她只聽到了 “海鮮大餐”四個字。

“什麽海鮮大餐?”她問。

“塘沽,塘沽的新鮮,就是離市區有點遠。”

紀然這才反應過來秦羽陽在說天津,于是敷衍地點頭:“嗯。”

“別光嗯啊,你到底什麽時候來?”

秦羽陽的眼裏泛着如湖水一樣的波光,漾滿期待。

紀然懶得以自己最近太忙為理由拒絕,因為那樣只會讓她所了解的秦羽陽更加步步緊逼,于是說:“看吧,有時間就去,去之前我給你電話,才不會像你這樣搞突襲。”

這話在秦羽陽聽來是極靠譜而誠懇的,但距離他的目标還是有不小的差距,他想了想,如果紀然近期去不了,至少年底前她一定要去,遂退而求其次地說:“聖誕節吧,或者跨年,你來天津,咱倆一起過。”

“這兩個時間肯定不行。”

紀然幾乎不加思索,一口回絕。

秦羽陽眉頭一挑,顯得不太高興:“為什麽?”

紀然索性把話說開,不留餘地:“大一的聖誕節和跨年,難道不應該和寝室裏的閨蜜或者喜歡的男生一起過嗎。”

秦羽陽這時已經松開手裏的方向盤,腳背也離開了踏板,任船在湖面上随波逐流。

他緊緊盯着紀然,大概是從對面船中的情侶那裏汲取了勇氣,異常堅定地說:“我就是這麽想的,大一的聖誕節或者跨年,要和自己喜歡的女生一起過。”

說完,他就像在等待審判一般,等她的回答。

喧鬧的周遭瞬間安靜下來,靜得仿佛湖面上只有這一艘船,兩個人。

時間在兩人的沉默中流逝了一陣,直到紀然輕嘆了口氣,打破了船裏的僵持。

“秦羽陽,狗血劇裏經常有句老掉牙的臺詞,套用到咱倆現在倒很合适,” 她說:“我不想和你連朋友都沒的做,畢竟,咱倆都認識這麽多年了。”

就這樣,秦羽陽于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地被她宣判出局。

“為什麽?”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聽得出正在極力克制着某種強烈的情緒:“因為楊佳映?還是……”

“和別人無關。”

紀然打斷他,說明:“是我,沒法喜歡上一個連我長了多少根頭發都能數得清的人,如果一定要選,我可以和他成為親人,但實在沒辦法成為戀人。”

秦羽陽低語:“能數清她有多少根頭發,是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她……”

紀然微微一笑:“所以,陽陽,我們沒辦法在一起啊。”

日歷轉眼翻到十一月。和煦的陽光開始一日短過一日,銀杏大道上濃烈的金黃日漸稀薄。

西伯利亞越境的北風掃過,卷起灰白的路面上的落葉,來自北方的學生不如南方的學生扛凍,開始陸陸續續穿上秋褲。

對他們而言,沒來暖氣的這十來天,是一年中最難熬的日子。

當然也有愛美的,露出兩條光溜溜的大長腿,短靴或球鞋踩在一地葉片上,嘎吱嘎吱做響,吸引無數目光。

1號這天,建築學院的校友作品展如期開幕。“有沒有去看展”,成了當天校園裏的熱門話題。

作為中國建築領域公認的頂級學府,Z大建院一直是立志投身建築事業的莘莘學子們心目中的最高目标。

Z大建校百年間,從建築學院走出了一批又一批蜚聲海內外的知名建築大師,以許智傑和曾灏兩位建築界泰鬥為代表的建院人,靠着紮實的基本功底、極富張力和創意的設計理念以及良好的業界口碑,為華人在世界建築領域站穩腳跟,博得了一席之地。

而這次活動的策展人,正是許智傑。

在這位重量級人物號召下,衆多新生代建築師校友一呼百應,紛紛将自己最優秀的設計作品送來參展,建築學院一層的展廳裏,一時彙聚了衆多國內外建築大獎的獲獎作品。

中午放學,紀然和齊格格往二樓食堂走的時候,遠遠看見建築學院門口聚了很多人,齊格格看出她的心動,問:“要不要過去看看?”

“算了。”

紀然收回目光,淡淡地說。

她根本就不懂建築,何必去湊那不該湊的熱鬧。

兩人在二樓食堂點了排骨煲仔飯,剛坐定,就聽旁邊幾個女生議論:“我還是更喜歡左右嚴格對稱的西方古典主義建築,嚴珊老師的作品就是這樣的風格,典雅,高級,極富幾何學的美。”

“我喜歡趙利老師的作品,将西方建構主義與中國傳統建築風格相結合,給人永遠沒有完工的感覺,是一種将建築語言運用到極致的标志。”

“還說呢,今天采訪時就有同學問到許老師對複古主義建築思潮和解構主義建築思潮的看法。”

“他怎麽說?”

“他說這兩種思潮分別代表了當代建築運動的兩種極端,前者戀舊,後者喜新,他無意評價其中的任何一種,他的理解是,過猶不及,真正的建築師不可能回避哲學思索,建築的哲學探究的正是人性與空間的關系,他希望同學們能夠跳脫出任何一種思潮的束縛,将建築放到天,地,人的哲學層面去思考。”

“提問的是今年新入學的一個男生,名字我忘了,好像書法寫得特別好,許老師還和他說,可以嘗試将中國書法的審美哲學同建築藝術做一些比較研究,會很有意思。”

紀然豎着耳朵,聽到這裏時,想到了姚遠。

“喂,喂,飯粒子要吃鼻孔裏了!”齊格格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砂鍋:“有功夫在這聽牆角,還不如去看看,又不是只有學建築的才懂欣賞,大千世界,所有學術都是相通的。”

紀然嗤她:“你這又是從哪聽來的牆角?”

齊格格瞪眼:“我這是原創的好不好!”

吃完飯往回走的路上,齊格格見建築學院門口基本已沒什麽人了,拉着紀然就往裏走:“走,欣賞一下與統計學相通的建築作品去。”

建築學院一層展廳,從北向南順序排列着三列展櫃,幾十件精致的建築模型風格各異,被射燈照出立體的光影感。每件模型後面立着展板,分別陳列着圖紙、設計說明和設計師介紹。

展廳裏此刻還有零星的幾位觀衆,正心無旁骛地欣賞着大師們的作品。紀然和齊格格也順着展櫃,一件件模型,一幅幅圖紙,一張張照片看過去。

紀然的腳步最終駐足在一幢中國鄉村古樸的民居模型前。

背後貼着的圖紙顯示,這原是雲南某地農村閑置許久的危房,建築師巧妙地結合當地地勢地貌,将危房只保留了門楣和四柱,用玻璃鋼的結構重新設計建造,建成了一間既富民居特點,又極富現代感的地标性建築。

遠山,近水,陽光,花房,幾乎滿足了紀然對住所的一切幻想。

“地域主義建築思潮的核心思想是主張現代建築大量吸收當地本民族的、民俗的建築語言詞彙,打破全國、全世界國際主義風格的單一、單調和刻板。”

紀然循聲回頭,見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正在引着幾個學生往她這裏走來。

她匆忙往後退了兩步,為他們讓出一條通道。

誰知老人竟在她面前站住了,指着她面前的建築模型說:“我贊成用民族的,民俗的地方性的建築語言去改造、修正或補充西方現代主義,我尤其贊成世界各民族對傳統建築的重新诠釋。英文叫reinterpreting tradition,這才是地域主義思潮的靈魂。我們用它來振興民俗民風,把世界各地失落了多年的有自己個性、有民族特色的建築空間重新找回來。傳統居民這種建築當是構成民族魂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元素。”

紀然聽得入迷,一擡眼,看見了站在老人身後的姚遠。

他的目光正透過那幢白色建築模型,投在她身上。

無驚無喜,無波無瀾。

“同學們,‘中國的就是世界的’。希望你們能真正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并運用到你們的建築創作中去。”

白發老人說完,現場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同學們紛紛喊着“謝謝許老師”,要和老人合影。

老人十分配合,很快被學生們簇擁到了正中間的位置。

“同學,能請你幫我們拍張照嗎?”

一個小個子男生走過來,将手裏的相機遞給紀然,請她幫忙拍照。

紀然瞥了眼站在老人身後的姚遠,勉強接過,讓大家再站靠近些。

她舉起相機,對着取景框,将焦點調實在姚遠的位置,看着他區別于其他人,沒有一絲笑容地看向鏡頭——後面的她。

“笑一個,一,二,三,茄子!”她說。

現場配合響起了“茄子”的喊聲。

“可以了!”

“謝謝!”

男生走過來,看了眼紀然拍的照片,再次和她道謝。

紀然抿了抿嘴角,一擡眼,見姚遠已經跟随老人,走出了建築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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