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樂隊第一次加入主唱,磨合并沒有大家預想的順利。

樂手們的表現欲太強,慢爵士變味成慢搖滾,紀然選得又是兩首淺吟低唱的情歌,人聲被樂隊吃得很厲害。

紀然提出過幾次,但樂手一旦投入,就很難惜力。

無奈之下,她錄了兩段排練視頻,休息時回放給大家看。

“一定要有強弱主次,”她說:“如果所有人都在強拍上,這首歌就沒法聽了。”

孫骁贊許地看着她,連連點頭。

大家這才真正意識到問題所在。

之後,節目的排練效果開始發生質的變化。

原本常常充斥着死亡金屬搖滾的學生會二層排練室,竟突然響起了舒緩的慢爵士。

月光下,幹爽的秋風夾帶着叮叮咚咚的旋律,掠過核桃林,掃着沙沙作響的樹葉,掠過主樓前的塑像,一路飄遠。

直到完整的旋律斷續成幾個偶爾蹦跳的音符,落入晚自習的每一扇窗口。

初賽前兩天,姚遠來學生會開會,在樓道裏撞見紀然。

她正和樂隊裏的那幫男生一齊上樓,每人手裏還捧着一杯星巴克,有說有笑。

孫骁說:“聽說初賽已經報到一百多了。”

“124。”紀然給出準确答案。

“競争激烈啊!” 田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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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昱軒難掩興奮:“爺就喜歡刺激的!”

孫骁頑皮饒舌:“YoYo J.斯到,低調!低調!”

紀然被逗得樂不可支,笑聲爽朗。

樓梯轉角,她忽然迎面看見姚遠,旋即收住笑,壯了壯膽子,問他:“你來開會啊?”

他腳步沒停,嘴唇沒張,看了她一眼,僅從嗓子眼回了個:“嗯。”

其實宣傳部的會已經結束了,他正準備回系裏撤展。

兩人上次見面,還是在建院的校友作品展上。

一晃,又過去了一周。

“我來排練。”

他沒問,她自顧自地說。

換來他的沉默:“……”

孫骁幾個識趣,見紀然遇見熟人,先進了排練室。

“我參加了校園歌手大賽!”紀然突然加了一句,好像這事與他有什麽關系,他非知道不可。

他腳步一滞,回頭看她時眼裏閃過什麽,紀然看不真切。

相對無言中,樓道裏的感應燈倏然滅掉,小樓外的路燈照進來,在樓梯上拉出了兩人折疊着的影子。

然後他聽見她自這暗谧中讨好開口:“初賽,你會去看吧?”

他對上她的眼,看出了她毫不掩飾的心意,答非所問:“我是工作人員。”

那就是等于他會去。

紀然滿意地笑了,說:“那,小禮堂見。”

老實說,初賽對于J.STOP來說就是走個過場。

他們很有信心地,近期一直都将排練重心放到了決賽曲目上,對于初賽的準備,遠沒有其他參賽選手那般重視。

這點從初賽舞臺上,紀然的便裝、素顏便可窺見一斑。

這些外在因素,并沒有影響他們實力的發揮。一曲《你快樂所以我快樂》唱完,評委的評價是:J.STOP的表演回歸歌唱初心,是校園歌手大賽難得一見的走心表演,成功晉級決賽。

下臺後,孫骁和樂隊成員興奮歡呼,紀然卻并不怎麽開心。

姚遠沒來。

即便作為工作人員,他也沒來。

她為此還特意問了宣傳部長辛致遠,他說姚遠因為系裏臨時有事,和他請假了。

騙子。

她想,來不了,還說什麽自己是工作人員。狗屁工作人員。

她這樣忿忿然回到宿舍,滿腦子想得都是他為什麽會食言,以及氣惱他對初賽的不重視,因而當齊格格問她是否參加後天學校組織的獻血時,她想都沒想,順口回答:“參加。”

結果第三天,校醫室裏,她一臉抗拒地被按在了獻血的躺椅上。

“我暈血啊!”她哭喪着臉,對坐在她旁邊的齊格格說。

“誰也沒逼你,是你自己說參加的。她們可都聽見了。”齊格格說着看向俞曉雅:“你要替我作證啊!”

方妍說:“你現在後悔也還來得及呀。”

紀然看着自己手臂上已經紮緊的膠皮管,嘴唇哆嗦着:“這人都在案板上了,還後什麽悔呀,我裝死好了。”

說完,她緊緊閉上了眼睛。

護士在她胳膊上拍來打去,好不容易找到血管,之後針管毫不猶豫地紮進去,疼得紀然一皺眉。

她不敢看,不知道自己鮮紅的血液是如何順着針管湧向那半透明的袋子裏,不知道自己到底流出了多少血,當護士說“好了,”松開膠皮管,讓她按住出血點時,她只覺得腳底飄飄然,頭發昏。

她強撐着穿上外套,剛走到校醫室的門口,忽然眼前一黑,腳底一軟,直挺挺向前栽下去。

閉眼的一瞬,她只聽見齊格格和俞曉雅歇斯底裏地在她耳邊喊:“紀然,你醒醒,紀然……”

太丢臉了!

全校共651名學生獻血,她是唯一一個暈倒的。

不是因為暈血,而是因為緊張過度和低血糖。

獻個血被吓暈了,這不是笑話麽。

是的,她便是這個笑話的主角。

醒來時,她睡在校醫室雪白的床上,周圍滿是一張張關切的臉。

齊格格,俞曉雅,方妍,班主任老徐,還有……

姚遠?

她以為自己還在夢裏,又從容地把眼睛閉上了。

再睜開,順着看過去——

齊格格,俞曉雅,方妍,班主任老徐,還有……姚遠。

姚遠?!

他怎麽會在這裏……

“矮馬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齊格格的緊張擔心是真的,從小到大,她只在電視劇裏見過有人當街暈倒,這還是她第一次遇到一個大活人晴天平地突然在她面前昏過去,差點把她也吓昏。

慌張之下,她先用紀然的手機給她媽媽打了個電話,問紀然是否貧血,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後,她又跑進獻血室,揪出了正準備參加第二輪獻血的姚遠同學。

剛剛離開時,他倆打了個照面。還沒等她告訴紀然校草也來了,她已率先昏過去。

“校草,校草!”

齊格格眼神渙散,面色發白。

“紀……紀然,暈過去了。她……她以前暈過沒?”

姚遠捋起袖子,護士正往他的手臂上紮膠皮管。

看見齊格格六神無主的樣子,護士姐姐淡定地問:“她今天早上吃飯了嗎?”

齊格格說:“起晚了,沒吃。”

護士姐姐說:“那估計就是低血糖。應該沒什麽事。”

說完護士又看向姚遠,問:“怎麽着?你是先過去看看,還是接着抽血?”

姚遠放開已經握緊的拳頭,說:“不好意思,我過會再來。”

護士姐姐表示理解,解開了他手臂上的膠皮管。

陳铮铮躺在對面一排的椅子上,見他要走,急問道:“喂,你幹嘛去?”

姚遠說:“紀然暈倒了,我過去看一眼。”

陳铮铮的嘴巴張了個“O”型,剛想起身,護士手裏的針已經紮進他的血管,他一聲哀嚎,只得老實呆着。

齊格格領着姚遠來到病床邊的時候,已經有醫生在為紀然檢查了,扒開她眼皮看了看,測了脈搏心跳後說:“沒事,補點葡萄糖,很快就能醒過來。這兩天注意休息,多補充營養。”

于是紀然的手背上又悲催地挨了一針。

這時,她醒了。

眨巴了兩下眼睛,嘴巴動了動,聽見齊格格說:“矮馬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她的目光沿着床邊掃了一圈,最後停在了姚遠臉上。

“你怎麽在這?”她問。

“我把他找來的。”齊格格說。

班主任徐琴問:“有沒有哪不舒服?感覺怎麽樣?”

紀然輕輕點頭,說:“我沒事了,謝謝徐老師。”

姚遠見狀對齊格格說:“我回去抽血了。”

不等齊格格回應,他已經轉身走了。

“天,說來看一眼,還真是只看一眼……”齊格格撇嘴,吐槽。

徐琴見紀然的确沒什麽事,交代了兩句,也走了。

紀然這才說:“你幹什麽叫他來?”

語氣有些埋怨,卻因為虛弱無力,顯得很溫柔。

“她那是吓傻了,連你媽都找了!”俞曉雅說。

“啊??”紀然崩潰:“你信不信我媽會急得打飛的過來。”

話音未落,紀然的手機響,來電顯示:“媽媽。”

她無奈接起,還沒說話,就聽那邊焦急地喊:“然然啊,是然然嗎?你怎麽樣了呀?”

“媽,我沒事了。”

“怎麽搞得呀?!”

“就是有點低血糖。”

“低血糖還去獻血?你怎麽想得呀!”

“……”

“好了好了,媽媽不說你了,你趕緊好好消息,媽媽已經和你姚伯伯說了,讓姚遠這兩天幫忙多照看照看你,你要是有什麽需要,就和他說,媽媽都和姚伯伯說好了……”

“……”

“喂,你怎麽不說話了呀,是不是累了,快休息吧,媽媽挂電話了啊。”

“媽媽再見。”

陳瑾的話,毫無保留,讓校醫室裏其他人聽得明明白白。

齊格格攤開雙手:“你看,不光我吧,就連阿姨也找校草了。”

紀然欲哭無淚,控訴:“要不是你給我媽打電話,她壓根就不會知道,還上哪去找姚遠!”

齊格格:“。……”

時間倒回,再倒回,秦羽陽從圖書館将紀然領走的那天,晚上,姚遠獨自去了學生會的二層小樓。

推開樓頂的小門,他坐在露臺上,眼前是校園的蒙蒙夜色。

轉眼間,成為一名大學生,已有兩月。

從下高鐵那日南站撲面襲來的熱浪,到經過了整個故都的秋,如今,已漸漸邁進北平的冬。

他在高中時最憧憬的城市,最憧憬的校園,已伴随他每日規律的作息和校園生活,成為了生命中的一部分。

一旦融入,便再也無法割舍的一部分。

特別是,他愛這座充滿包容性的城市,愛這所充滿可能性的校園。昨天在學院裏幫忙布展時,許智傑先生突然拍着他的肩,贊許地鼓勵他說:“年輕人,好好學,好好幹,好好生活”時,他鼻尖一酸,心頭一熱,更加堅定了作為Z大建院人,成為一塊磚瓦的決心。

中國建築史上一塊堅實的磚瓦。

不宏大,不虛妄,看似簡單,但需要他傾注畢生心力去達成。

有風吹來,北京十月末的晚風,帶着讓人心醉的魔力。

他便在這風中,聽見了從二樓某扇窗中飄出的歌聲。

熟悉的聲音,伴着古典鋼琴和架子鼓,淺吟低唱,是一首他從未聽她唱過的歌。

《我要我們在一起》。

她一遍遍地唱:

你說你說,我們要不要在一起

快到結尾處,婉轉低回,略帶哀傷,她突然輕輕哼唱出他的名字——

不像現在

只能“遙遠”地

唱着你……

好像她唱得就是他,為了要讓他聽見,遙遠,姚遠,地,唱着你。

雖是諧音,卻足以讓他心悸。

他那鐵板一塊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實在形容不出那種感覺,好像憑空出現了一個缺口,有塵埃飛出,有光線照徹,忽而冷,又忽而熱,讓他無措至極。

他不願去想她今天和秦羽陽離開時望向他的神情,想她是否和秦羽陽一起去吃了烤鴨,想她何時回到學校,開始和樂隊排練這首或許與他有關,又無關的歌。

确切地說,有關她的一切,他都不願去想。

他堅定地以為,只要不去想,便不會如此無措。

直到,校友建築展開幕的那天中午,當前來祝賀的人潮散去,他們圍着許先生提問的時候,他看到她正站在那幢名叫“花澗”的民宿建築模型前,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入迷。

他才發現,那個缺口還在。

老位置,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朝她的方向洞開着。

之後,他便不再刻意地去克制什麽了。

徒勞的事,他從來不做。

比如他想去學生會,便去了,比如他不想去看歌手大賽的初賽,便沒去。

他很好地平衡着進退、遠近、攻守的轉換關系,得內心一時平靜。就連她獻血突然暈倒,都沒能撼動這份固執的平衡與平靜。

直到,獻完血走出校醫室,他突然接到爸爸的電話。

怕影響他學習,姚程平時很少主動給他打電話,大白天給他打電話,更是亘古未有。

姚遠一驚,還以為家裏出了什麽的事。

他停下腳步,迅速接起電話:“爸,怎麽了?”

“小遠啊,你都好吧?”

聽見姚程不疾不徐的關切,姚遠的心稍微定了些:“都好啊,有什麽事嗎?”

姚程問:“你們今天是不是獻血了?”

姚遠不解:“對,你怎麽知道?”

姚程關切地說:“紀然是不是暈倒了?”

“……”

“陳老師剛給我打電話了,急得不行。我答應她了,你這兩天多關心關心人家,帶她出去吃些好的,補補身子,不要考慮錢,爸爸會給你打。”

姚遠怔在那,想出聲,嗓子眼卻發黏,一個字也說不出:“……”

“小遠,爸爸知道你心裏對紀然有隔膜,可人家畢竟一個女孩子,抽血昏倒了,身體弱,你關心幫忙是應該的。”

見姚遠在電話那頭一直不出聲,姚程輕輕嘆了口氣,終于說出了許久以來一直想對兒子說得話。他說——

“小遠,爸爸從不覺得自己給紀校長開車丢人,爸爸是靠老實本分的工作掙錢養家,不丢人。如果這讓你覺得在紀然面前沒面子,爸爸只能告訴你,那是因為你自己的內心還不夠強大。”

“爸!”姚遠終于忍不住打斷,語調已近哽咽。

姚程卻似難得打開話匣,依舊自顧自地說道:“小遠,以前,爸爸曾對你有過那麽多希望,爸爸知道你雖然內心抗拒,但都默默扛過來了,如今你也成人、離家,有了全新的生活,以後爸爸對你只有一個希望——希望你可以成為一個內心足夠強大的人。”

“……”

護士再三叮囑獻完血不能劇烈運動,挂斷電話,姚遠依然用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到足球場,坐在看臺上那個遠離夕陽的角落裏,将臉深深埋進胳膊,遮住滿臉縱布的淚水。

球場內,幾十個男生正在奮力奔跑傳球,不時發出幾聲叫喊和掌聲,諾大的空蕩蕩的看臺上,散坐着幾對情侶,他不認識他們,迎着落日,他們也不曾留意已與傍晚的昏暗融為一體的姚遠。

姚程的話就像在他腦中按了複讀鍵,一遍遍不間斷地重複,讓他根本擡不起頭來,止不住掉淚。

其實,他從不覺得爸爸的工作丢人,其實,真正讓他覺得丢人的,是爸爸因為工作關系,求人幫他轉學,又因為人家幫忙辦成了這件事,而整日擺出一副欠人家的,要用這一輩子來還,也未必能還得清的姿态。

而那個願意幫忙的人,是紀然的爸爸。

他沮喪,他懊惱,他忿懑,卻無能無力。

因為,那個為了他,甘願低微到塵埃裏的人,是他的爸爸啊!

于是,他看似順理成章地,轉而将這滿腔的不平不忿轉嫁給了二哈。好像每次面對她的笑容板一張冷臉,便能消減他內心的不平,不忿,讓他暗湧翻騰的內心得以暫時的平衡,而全然不顧為了這可笑的平衡,會讓紀然有何種感受。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殘忍打破這個平衡的人,會是他的爸爸。

将他心頭的那個缺口徹底砸爛,成為永遠無法愈合的空洞,只為了讓陽光照進,捂熱他心裏的冰。

他不知操場後面的太陽是何時掉落入世界彼端的。

許久,當他終于擦幹臉上的淚,擡頭時,足球場邊的塔燈已經點亮。

他像被抽空了似得,走下看臺,走出腳底那方陰影,迎着刺眼的塔燈,緩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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