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初雪尚未完全消融，2012年的最後一天。

Z大年度重頭戲——校園歌手大賽決賽準時在千人禮堂開演。

此前一周，十周年回顧特輯的宣傳已經在校園BBS上連續預熱，跟帖位列論壇第一，賺足噱頭。

熱情高漲的學生們早早來到大禮堂，就連過道上都站滿了人，他們絲毫不介意是站或坐，只要場燈一滅，音樂一響，就是盛大的節日狂歡。

一道帷幕之後，舞臺右側的一排化妝間裏，紀然已經換上戰袍，孫骁請來的化妝師老練地在化妝鏡前鋪排了滿滿一桌調色盤和畫筆，對着鏡中看了眼紀然的着裝，又比了比她的臉型，手裏的刷子像是有魔法，随意的來回掃掃，紀然便變了個人。

煙熏妝，紅唇，長直發像瀑布。

樂隊裏的S、T、O、P換完黑色西服回到化妝間，看着他們幾乎認不出的J，激動地吹起口哨：“這位小姐，請問跨年夜有約嗎？”

紀然黑眼線吊稍的眼角一彎：“不好意思，已經有約了。”

起哄聲口哨聲嚣張地從沒關嚴的門縫裏飛出去，一個工作人員連忙推門進來：“請小點聲，演出已經開場了。”

孫骁回頭，擺了擺手表示抱歉，紀然坐在化妝鏡前，從四個男生遮擋成的黑色幕牆中看出去，認出了姚遠。

他帶着工作證，手裏拿着對講機，頭上還戴了個耳麥，穿着工作人員統一的藏青色羽絨馬甲，轉過身時，背後印着這屆歌手大賽的LOGO——一個黃色的花體10，下面連着一道向上的彩虹。

整晚21個節目，J.STOP樂隊第12個出場，排在她前面的，是到哪都如影随形的楊清楓。

大概是太過緊張了，她那一向穩定的聲線竟在飙高音時破了，臺下隐約傳來噓聲，就連站在臺口候場的紀然都聽見了。

全場燈暗，楊清楓下場時，紀然明顯看見了她臉上的淚痕。讓起先并不緊張的她，也不覺緊張起來。

因為緊張，而沒看見同樣站在臺口，此刻正牢牢盯着她，被那架三角鋼琴遮住半身的姚遠。

早在今天下午，紀然換完演出服往化妝間走的時候，他已經看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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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還沒有化妝，紮着馬尾，穿着球鞋，長裙及地而不得不用一只手提着，裙子外面披着像床被子似的白色羽絨服，将自己裹得只露臉和一截白皙的脖頸。

他站在樓梯拐角，目送她回到化妝間。

再見面時，她正坐在化妝間裏，抹上舞臺妝，披散着長發，依然緊緊裹着白羽絨服，被四個男生擋在身後，只給他鏡中那張側臉。

化妝室和舞臺的距離，他根本多餘推門提醒她們小點聲。

因為她，他最近總會幹些多餘的事。

而此刻，當他看見她脫掉羽絨服，腳底踩着雙銀色高跟鞋，露出幾乎整個白花花的後背，細長的蝴蝶骨在銀色絲線吊帶下若隐若現，胸前的小v領一片銀白，晃得人根本睜不開眼，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緊張，正抱着雙臂站在一群身着黑西裝的男生中間時，他眼裏長釘，嗓子眼冒火，不得不極力克制自己再去做什麽多餘的事。

主持人報完幕，紀然踩着高跟鞋上場。鋼琴前奏起，追光燈亮。

一襲銀色緊身長裙融在白光裏，幻化成清冷夜色中高懸的一彎月牙，紀然站在立式話筒前，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話筒上，臺風老道而沉穩。還未開嗓，已驚豔四座。

兩小節四三拍前奏之後，松弛而懶散的歌聲自話筒中緩緩傳來，像是在與孫骁敲出的鋼琴旋律一附一和，緩緩傾訴哀傷。

四句唱完，鼓點節奏和吉他聲加入，全場燈亮，峰回路轉，她暗藏不甘，嘆着“哎呦哎呦哎呦”，一只胳膊離開話筒，不經意間向上一揚，身體随着節奏輕搖慢擺，唱出了那句“傻傻看你，只要和你在一起。”

緊跟着間奏進，吉他與鋼琴SOLO交替炫技，她卻似事不關己，站在話筒旁閉上了眼睛，只顧随着音樂，腳底點出四三拍的節奏，下颌輕點，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

直到進入副歌部分的高潮，她依舊穩穩站在原地，完全放開聲線，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一句“我要我要我們在一起”。

每一次遞進一個層次，仿若将剛開始的糾結和矛盾一層層剝去，到最後已經完全堅定了決心，唱出最動人心旌的那句：“不像現在，只能遙遠的，唱着你。”

場燈漸收，又回到了最初的那束追光。獨特的紀式嗓音配着鋼琴唱完最後一個音，臺下潮水般的掌聲一浪湧過一浪，夾帶着此起彼伏的口哨聲撲向舞臺。直到追光燈滅，全場一片黑暗，仍不時響起幾聲不甘的口哨，徒勞地希望引起主唱的注意。

評委的分數要到全部比完才出，觀衆給出的反應，已讓分數和名次都顯得不再重要。

J.STOP的演出大獲成功，樂隊成員們剛下到臺口，便一齊激動地撲向紀然，預備團團将她熊抱住。

一個不滿的聲音自身後傳來，豪不客氣地打斷他們的慶祝。

“請你們小點聲。”

紀然循聲擡頭，看到了正站在鋼琴旁，臉色十分難看的姚遠。

她的好情緒陡然間煙消雲散，看他的表情，約莫她這段時間以來費盡心力的準備全都喂了狗。

下一個節目即将開始，J.STOP的成員們輕聲往舞臺後面走去。

紀然的腳步猶豫着，走到了最後。他不為她開心也就罷了，做什麽對她生氣呢？

她很想回去找他問個明白，又怕再次踢到鐵板，猶豫間，聽見他說：“快把衣服換了。”

在她即将踩下最後一個臺階，即将消失在臺口盡頭的時候。

紀然怔住，不确定他在和她說話，回頭，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眼。

舞臺射燈的餘光掃過他身後，将他的身型勾勒出一道銀邊。高高在上，俯視着她。

紀然有點眼花，眨巴了兩下眼睛，假睫毛很重，她這才想起，自己畫着妝。嗯，在他面前，還穿着露背禮服裙，真是難得的美。

且，他看見了，還很在意——

讓她趕緊換掉。

一陣涼風不知從哪道門後竄來，貼上紀然光溜的後背，冷地她打了個寒戰，雙拳緊握。

意識大概也被凍住了，她雙唇微張，僵在那發不出一個音節，直愣愣看着他跨着大步，朝她走過來。

緊接着，他脫下身上那件工作服馬甲，扣到她身上。附着他體溫的暖流瞬間将她包裹，她那多半個露在外面，已然凍木的後背上，終于被一個花體的10和一道彩虹遮住。

他這才稍稍釋然，拽着馬臉走了。

…

J.STOP衆望所歸，一舉斬獲校園歌手大賽第一名，紀然同時獲得了最佳歌手獎。

頒獎時，紀然一直穿着姚遠的那件工作服馬甲，主持人調侃她，為什麽把那麽漂亮的裙子藏在裏面，穿個這麽不合身的铠甲，紀然笑着說，因為自己也是大賽的工作人員。

比賽結束，清場完畢之後，所有工作人員都收到了參加慶功宴的通知。大家開始三三兩兩往西街的“橙子”酒吧走去。

那是整條西街除了7-11以外，唯一徹夜不打烊的店家。地方不大，開在街道的盡頭，紅磚尖頂，門窗緊閉，像是有意與世隔絕，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紀然換完衣服走出大禮堂，吸一口清冽的空氣，縮了縮脖子，擡眼發現今晚的月亮竟格外地圓，不僅圓，還亮，顯擺地懸在空中，将灼灼的光撒向一地銀白。

世界就像是一切神奇的故事都有可能發生的科幻片開場。

兩米開外，孫骁叫住她：“怎麽就你自己？”

送走了樂隊那幫哥們兒，他也落了單，正準備去“橘子”酒吧。

“我要卸妝換衣服，讓艾筠姐她們先過去了。”

孫骁看着她裹在羽絨服裏縮頭縮腦的樣子，毫不避諱地說：“你男朋友呢。不也是學生會的嗎，怎麽沒和你一起走？”

紀然不解：“什麽男朋友？”

“剛才給你馬甲的那個男生，不是嗎？”

原來孫骁看見了。

紀然牽強地笑了笑：“呵呵，他不是我男朋友……”

“怎麽？對他是不是也喜歡你沒信心？”

孫骁棕褐色的瞳孔裏閃着笑意，一個“也”字說得紀然像是耍着三腳貓的功夫被他點了穴，越發心虛。

“……”

“要不要我幫忙？”

眼看孫骁眼裏狡黠的笑已然布滿整張臉，紀然驚恐擺手：“不要！”

孫骁不為所動：“今晚就是個好機會。”

“不要！”紀然急。

見她當真，孫骁笑出了聲：“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不等紀然把心放下，他又開始調侃：“不過依我看，他心裏有你。要知道，沒有十足把握的事，我從來不幹！”

兩人說着已經走出了學校西門，月亮跟着他們，挂在西街昏暗的路燈上，灑一路清冷的光，路面上的薄冰變得透明。

紀然不再說話了。

因為她發現不過三盞路燈的距離，姚遠正和其他幾個男生走在前面，其中一個男生嘴裏叼着煙，在給周圍的人發煙，發到姚遠時，他擺了擺手，沒接。

孫骁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很快看清了是誰，他旋即打了個呼哨，長而響亮，尾音上揚，傳向西街的盡頭。

前面的一夥人旋即停下了腳步，回過頭，看着她倆。

“呀，這不是總冠軍嗎？！”

宣傳部長辛致遠手裏夾着忽明忽暗的煙，十分熱情地朝他們打招呼。

紀然硬着頭皮，被孫骁裹挾着，一步步向他和他們走進。

“千萬別亂來啊！”她低聲警告對正打算對她勾肩搭背的孫骁。

“我偏不呢？”

眼看距離那人只剩下一盞路燈的距離，紀然心一橫，威脅：“J.STOP變回STOP。”

“Oops！”孫骁秒慫，乖乖把手插進褲子口袋，不無遺憾地說：“You win！”

別人或許沒在意，但姚遠自打轉頭的一瞬，便發現了這兩人一直在說着什麽。

奇怪地是他們分明在和對方說話，可誰都沒有看誰。

那畫面，就像一對很有默契的拍檔，正在攜手執行一項重要任務，為了不被目标對象發現兩人的關系，而被迫竊竊私語。

而這一切，又在目标對象面前戛然而止。他們恢複了慣常的神态語氣，同他們一一打過招呼之後，推門走進了“橘子”酒吧。

一襲熱浪登時撲面而來。夾帶着香氛和酒精的味道。強勁的電子舞曲使人不自覺地腳跟點地，搖頭晃腦。

一行人的加入，将原本已經十分喧鬧的酒吧氣氛瞬時推向高潮。看見紀然和孫骁，大家高喊着J.STOP，推搡着把他們拱到中間。

紀然借助酒吧忽明忽暗的光線，徒勞地想從一個個黑影中找到姚遠，突然，場中燈亮，音樂聲弱，譚坤捧着早已準備好的香槟走到旋轉的射燈下，在衆人的歡呼聲中開始使勁搖晃瓶身，直到氣泡溢滿了碩大的玻璃酒瓶，他猛地啓開瓶蓋，将噴湧的白沫撒向周遭人群。

紀然離得最近，冰涼的香槟霎時噴了她一頭一臉，順着耳根往脖頸裏流。

她被激得一聲尖叫，下意識地回身去躲，一個趔趄，撞到了身後硬邦邦的山牆，瞬間失去重心。

一切都是那麽熟悉，熟悉地令她不可置信。她猛地擡頭，終于找到了自己一直在找的那個人。

紀然慌張下一時站不穩，卻仍不忘用口型對他說“對不起”，掙紮着不願靠他身上，惹他嫌。

誰知，他垂下的手竟一把攥住她的，穩住她的重心，直到她緊貼在他胸前，頭腦頂着他的下巴。

“撲通，撲通……”

仿佛全場的一切全部靜止，只剩下他們的心跳聲，擂鼓一樣響，故意要讓彼此聽見。

紀然被他握住的手霎時觸了電，電流先是竄到指尖，又飛速向反方向奔去，越過她已然出汗的手心，順着胳膊向上，再向上，一路麻到耳根，大腦，最後聚攏在心髒。

那裏瞬間積攢了超負荷的電流，幾乎快要爆炸。

耳邊，大家齊聲高喊着約定好的慶祝口號——

“我！要！我！們！在！一！起！”

接着，掌聲歡呼聲雷動，譚坤舉杯，手持話筒，開始發表慶功感言。在一一感謝了所有部門之後，他說：“2012年的最後一天，很開心和兄弟姐妹們在一起，希望2013年，前進的路上依舊與你們同行！”

衆人高呼：“一路同行！”

場裏歡慶的氣氛已然達到頂點，在衆人的倒數聲中，開始了跨年倒計時。

“十，九，八……三，二，一！”

“幹杯！”

燈光亮起，衆人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的手，也随之松開。

短短幾十秒，究竟在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麽，意味着什麽，沒人說得清。

唯一能夠确定的是，他們剛剛攜手走過了2012年，迎來了嶄新的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