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紀然小時候來過頤和園,對這座大園子的印象僅限于一大片湖水,以及湖水上那艘不能動的石舫,一大段長廊,以及長廊頂上那些五顏六色的圖畫,一根冰棍,以及冰棍還沒吃到嘴裏就掉到了地上。

她哭了一路,直到出頤和園,媽媽又給她買了一根才止住哭嚎。因而對于什麽萬壽山上的什麽智慧海,她根本一無所知。

淡季的頤和園,即便在周末,人也不多,三三兩兩,多半是辦了公園年票的中老年人,在清淨蕭肅的大園子裏慢慢遛着彎,扯些沒油鹽的家常。

他們緩步走着,對突然超過他們身邊的紀然側目兩眼,然後又繼續操着北京腔,說七姑八姨的長短。

萬壽山不高,但用不規則的大石塊鋪就的臺階并不好走。紀然跑得早已出汗,爬到半山幹脆将帽子手套都摘了,和圍巾一起塞進背包裏。

她一心只顧向前,不知道回頭和左右張望,完全沒有一般游客走走停停,一路拍照的心情,她只知道,姚遠在智慧海等她。

智慧海,智慧海,一個充滿徹悟與智慧的地方。

他讓她別着急,可她是多麽地迫不及待能快點到達那裏呀!

踩上最後一級臺階,繞過一座建築走了半圈,她終于在一座寺廟建築上找到了“智慧海”的牌匾。

紀然無心欣賞建築上熠熠發光的黃綠色琉璃瓦,以及牆體上精美的佛像雕塑。她大步踱過正前方的圓拱門,一轉身,看見了姚遠。穿着黑色短款羽絨服和淺灰色運動褲,正坐在石階上,對着無量殿外牆上的琉璃佛畫着什麽。

冬日的陽光烘得人心癢,她像只貓似地眯縫着眼,看他微微擡起頭,凝視着紫藍色的琉璃瓦和黃綠相間的千尊琉璃佛,之後又垂下,手握鉛筆,在紙上匆匆畫着。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他白皙修長的手指上,感受到掌心仿若依舊存留被那指節緊握的觸感,因爬山而快速搏跳的心髒瞬間失速,撞得她頭暈目眩。

與此同時,姚遠一擡眼,看見了她。

與他設想的基本一致,剛她給他打電話時,應該人在北門,跑過來的時間,約莫十五分鐘。

唯一的誤判,是他沒想到她僅僅用了不到十分鐘,就從北門跑到了萬壽山頂。

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像顆熟透的蘋果,他以為是跑得太快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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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他猶豫了一下,沒有起身,只是揚了揚下巴,算和她打過招呼。以為不冷不熱的樣子,可以很好掩蓋自己不受控的緊張。

不等紀然回答,坐在他身旁的三人同時朝她看過來,眼神裏莫不透出各自想要表達的驚訝,驚喜,驚奇。

陳铮铮說:“紀然?”然後又站起來補充:“怎麽是你?!”

說完他低下頭看了眼姚遠,了悟:“對了,你們是高中同學!”

見姚遠一直坐着沒動,陳铮铮踢了他一腳,說:“喂,你高中同學找你來了!”

陸宇和顧一鳴也迅速反應過來,笑眯眯地看着紀然,又看了眼默不作聲的姚遠。假裝被風灌得咳嗽。

紀然被不認識、不熟悉、不相關的三人注視着,這才恍惚記起,姚遠在電話裏好像說了“我們。”

他說:不着急,我們沒那麽快下山。而她當時只顧着着急,并沒将這個“我們”往心裏去。

氣氛一時尴尬,紀然漲紅了臉,大腦缺氧,像條離水的魚似地張口呼吸,姚遠看出她窘迫,瞪了那三人一眼,這才起身,指了指身邊人對她介紹:“我同屋的,陳铮铮,陸宇,顧一鳴”。

紀然對他們尬笑點頭,用淺淺笑容掩飾內心失落。

原來,他讓她別着急的前提,是有他的同屋在場。他知道,她也知道,對一個人和對一群人所說的話,怎麽能一樣呢。

轉念一想,她也該感謝他們,若是他們不在,或許他對她便是另一番态度了,甚至不等她趕到,他已經離開。

她于是縫上了嘴巴,安靜地在他們身旁坐下,和他們拉開的距離,使她正好可以一一看清他們的臉。

目光最後落在姚遠的臉上。

幹淨純粹,外加一種淡淡的讓人無法抗拒的疏離的味道。

智慧海外窄窄的過道,有一群年輕人經過,眺望萬壽山下的昆明湖,高舉相機手機拍照,無意間立在他們之間,形成一堵透着縫隙的人牆。

他趁機擡眼,像是在看那幾個游人。

實則透過縫隙,在看她。

她的白色羽絨服蓬松的衣領和帽子,精致秀氣的小下巴,微微阖上的肉粉色唇瓣,還有一個小巧而微微發紅的鼻尖。

再往上,他看不見的,是他印象中的那雙黑白分明,清澈的眼。淺笑彎彎,笑開了,便是兩片上弦月。

一個男孩正朝她走過去,請她給他們照合影。

她起身,和上次在建築系的校友作品展上一樣,接過手機,十分盡職的找好角度和光線,喊着:“我要拍啦,一,二,三!”

拍完,她把手機交還那個男孩,幾個年輕人湊過來看過照片,對她連連道謝。她笑着說“沒事”,之後一轉身,對上了他的眼。

好像已經盯着她看了有一陣,沒來得及在她發現之前避開。

紀然沖他一笑,像朵綻放的嬌俏的花兒。

他抿了抿嘴角,偷看被抓包的樣子略顯狼狽。

她朝他們走來,越過他,看了眼陳铮铮和陸宇的畫作,禁不住啧啧稱贊:“太厲害了!你們建築系的都學過畫畫吧。”

陳铮铮不以為意:“這只是畫個輪廓,細節都要靠專業軟件作圖。”

“什麽軟件?”她好奇地問。

“SU,PS,CAD,Pr…”見紀然皺眉,陳铮铮說:“你又不學建築作圖,用不到這些。”

陸宇哆嗦着起身說:“走吧,我申請先找個地方吃飯,吹一上午涼風,餓癟了。”

顧一鳴連連點頭,收拾畫本。

一行人開始往山下走。

“吃什麽呢?”陳铮铮問。

顧一鳴說:“聽鹂館裏有快餐,要不就去那吧。”

紀然跟在他們身後,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問:“你們下午還要在這裏畫畫嗎?”

“對,這是我們這周的中古建作業。”陳铮铮說。

紀然問:“有中古建,是不是還有外古建啊?”

陸一鳴說:“Bingo。”

“真好,能系統學習到這些中外建築。”紀然說。

“好?”陳铮铮苦笑:“考試盡是類似于‘16世紀在什麽國家出現什麽園,17世紀在什麽國家出現什麽園,18世紀在什麽國家出現什麽園’,或者,‘文藝複興誰著《建築十書》,誰著《建築四書》,誰著《建築論》,誰著《五柱式》’這樣拷問靈魂的題目。”

紀然聽得咯咯笑,說:“也不光死記硬背吧,你們不是還要做建築模型?那個應該很有意思。”

誰知在紀然看來很有意思的事,大家聽了也連連搖頭,陸宇說:“做建築模型,在做精摸前需要先做1:50的推敲模型和1:25的草模,要四處尋覓諸如木板,5MM好切板,3MM亞克力這類易缺難借的材料,模型用什麽膠粘也有講究,還要考慮到可能因為牆厚而造成的誤差。”

陳铮铮繼續說:“這都不算什麽,最讓人崩潰的,是一個模型往往要經歷八次甚至十次的改圖、評圖,那種最後看到你心血的結晶卻很想吐的感覺,你能體會嗎?”

其實他們才剛上了四個多月的課,根本還沒有開始做建築模型,陸宇和陳铮铮所說的這些,都是聽系裏的師哥師姐們傳授的經驗。

紀然滿臉崇拜地聽着,一會點頭,一會搖頭。姚遠跟在他們後面,聽室友們在紀然面前有意顯擺,沒有插話。

昆明湖水即将結冰,淺淺的湖藍上泛一層白霜,平靜地嵌在幾座造型不一的漢白玉橋下。岸邊的蘆葦早已枯黃,伴随幾聲鴉叫,于寒風中顯出蕭肅的美。

長長的回廊上,紀然走幾步,會若不經意地回頭看他兩眼,生怕他不聲不響,會突然消失似得。

畢竟她和陳铮铮他們聊得再歡,來到這裏,都是因為他。

姚遠于是加快了步子,漸漸走到了她的身側。

一行人說笑着步上石階,走進聽鹂館,在大堂裏找了張圓桌坐下。

暖氣呼呼吹着,大家脫了外套,又喝了口熱茶,瞬間還陽。

服務員跟過來問,要哪檔套餐,四人套餐288,六人套餐488。快餐按人頭算,不單點,上什麽菜吃什麽菜。

價格雖不算便宜,但在這種景區也算良心價了。

大家習慣性地看向姚遠,要他拿主意。

不等姚遠說話,坐在他身旁的紀然連忙開口:“四人,不要算我,我不餓。”

她不是不餓,是昨晚喝的酒還沒消化,胃裏燒得慌,吃不下別的。

姚遠擡眼問服務員:“你們這有粥嗎?”

“有,小米粥,棒馇粥。”

“可以單點嗎?”

“粥可以送。”

“那來一碗小米粥吧,套餐就要四人的。”

紀然雙手托腮看他,一臉感激。

坐在斜對角的陳铮铮從這兩人的互動中嗅出些什麽味道,明知故問:“遠哥,昨晚是誰啊,不停給你打電話?”

姚遠要殺人的眼光射過來,卻并沒能震懾住那三人,顧一鳴緊跟着說:“好家夥,好像是從十二點多一直打到四點多。”

陸宇點頭:“我也聽見了,外面那麽冷,你還跑到陽臺上接得電話。”

紀然的臉刷得一下紅到耳朵根,眼睛瞄見磚地上的縫,直想往裏鑽。

姚遠抓起杯子喝水:“……”

“紀然你知道嗎?”陳铮铮說:“這家夥神神秘秘的,有什麽從來不和我們說。”

紀然僵硬的笑着,語氣竟像有一絲抱怨:“他也不和我說……”

姚遠剛要咽下一口水,聽她這麽一說,瞬間流進了氣管,整個人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紀然紫紅着一張臉,小聲問:“你沒事吧?”

姚遠說不出話來,邊咳嗽,邊擺手。

“你看你,不說就不說呗,激動啥!”陳铮铮白了姚遠一眼,又看向紀然,十分認真地說:“紀然,說正事,昨天的校園歌手大賽,我們哥幾個都被你的歌聲深深折服,預備幫你成立一個全球粉絲後援會,我申請做會長,你意下如何?”

紀然不知陳铮铮是開玩笑還是說真的,不住搖頭:“太誇張了吧。”

顧一鳴捧哏說:“一點都不誇張,你昨晚已在Z大成功出圈,紅遍全球指日可待!”

紀然聽出他們的調侃,笑着附和:“好,那我紅遍全球的任務就交給你們了!”

陸宇也加入進來,拍胸脯說:“沒問題,我負責幫你接通告,刷微博!”

就在大家正聊得起勁的時候,姚遠艱難地止住了咳嗽,板着臉潑冷水:“不靠譜。”

換來一陣哄笑和顧一鳴的好奇:“紀然,他在高中也這樣嗎?”

紀然明白顧一鳴想問,姚遠在高中也這樣不合群嗎,她飛快地瞥了眼姚遠,緊張地一時想不起他高中時的樣子,答非所問:“我們高中時不在一個班。”

姚遠的臉色黯了黯,陳铮铮說:“哦了,就是不熟呗。”

紀然又趕緊補充:“可他在我們學校裏很有名的。”

說完她又旋即後悔。

有名?哪種有名?因為不學習成績一落千丈的那種嗎?

她偷瞄了姚遠一眼,察覺出他的低氣壓,暗自咬了咬舌頭,後面任由陳铮铮再怎麽插科打诨,她都不接話茬了。

陳铮铮很快又把話題引到了建築系其他同學身上,說些紀然不認識的人和事。

姚遠不語,緩緩抿下一口熱茶,微澀,連苦味都是淡淡的。

他看着杯裏的茶,幾根細細的茶梗立在水中,聽紀然說,他們高中時不在一個班。他在高中時很有名。

在她眼裏,高中的姚遠,大概是因為叛逆而極難管教,讓她敬謝不敏的那類人吧。且這樣的壞學生,還是她爸托關系轉得學,讓他不管何時想起,都覺心梗。

是了,這便是她對他高中的主要印象——

那個托她爸關系轉學來的,有名的,別的班的,壞學生,姚遠。

吃完飯,他們出大堂,順着長廊走到聽鹂館的戲臺前。

戲臺足有兩層樓高,雕梁畫棟,古風十足。臺上擺着一排編鐘,鋪着厚厚的紅毯。

陳铮铮先跨上戲臺,耍寶敲了兩聲編鐘,接着蹦上去的是顧一鳴和陸宇,伴着鐘聲攜手跳了段四小天鵝,簡直要把紀然的肚子笑破。

姚遠也跳到了戲臺上,笑着說:“走吧,作業還沒完成呢。”

已經表演完節目的表示不幹了,陳铮铮推搡着姚遠對紀然說:“你倆也來一個。”

“不會。”姚遠搖頭。

“不會不行。”顧一鳴和陸宇說。

紀然捂嘴笑:“那我唱首歌吧。”

“一個人表演不行,必須兩人一起。”陸宇起哄。

“別理他們,咱們走。”

姚遠扥着紀然的胳膊就要往戲臺下走。

紀然一時沒反應過來,腳步拖在地上,被紅毯的接縫絆了一下,整個人直直朝姚遠撲去。

“哎……啊!”

就在她撲過去的一瞬,姚遠回身,穩穩接住了她。

兩人的身體像是帶着正負極的強磁,吸得緊緊。

這樣投懷送抱的節目讓陳铮铮、顧一鳴和陸宇都十分滿意,看臺下頓時響起了瘋狂的起哄和尖叫聲。

抱着的兩個人在衆目睽睽下迅速分開,臉紅得像那戲臺柱子上的紅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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