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酒桌上的哄鬧聲一陣高過一陣,玻璃酒杯和包間頂的水晶吊燈折射出夢幻的色彩,紀然迷惑地看着就站在她眼前的姚遠,明明自己沒喝多,一切卻像喝多了那麽不真實。

此情此景,讓她想起歌手大賽結束後的那個夜晚。

每次都是這樣,先打一巴掌,再給顆甜棗。

她不禁鼻頭一酸,像是嘟囔給自己聽:“你為什麽不回我短信,不接我電話?”

他聽見了,卻想當作沒聽見。

她繼續說:“你為什麽不通過我的好友申請?”

他對着她亂蓬蓬的腦瓜頂,心也亂蓬蓬的,再難設防。

“對不起,”他說:“忙得沒顧上。”

誠懇的歉意毫不敷衍,紀然的炮火一瞬全啞了,積攢了十幾天的委屈竟無處宣洩,只想哭。

這時,她聽見他又說:“我剛申請了你的微信好友,如果你願意,還麻煩你通過一下。”

眼淚就是這麽不争氣,在她低頭看見手機上來自“遙遠”的好友申請時,吧嗒吧嗒,落下來,掉在他不茍言笑的漫畫頭像上,暈成一個凸透鏡。

“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說着沖出包間,将滿屋喧嚣關到了身後。

秦羽陽定定站在一側,不知道他倆在人聲鼎沸的包間裏說了些什麽,見紀然紅了眼眶突然跑出去,以為姚遠說了什麽傷人的話,想追出去時,腳步邁晚一步,姚遠的背影已随着紀然的身影一同消失在302的包間。

還去嗎,他想,何必去當多餘的人,做多餘的事呢。他不一早就猜到,紀然毅然回絕他的原因,是因為那個追出去的人嗎。

吳晨拉着楊佳映過來要和他喝酒,他沒有一絲逢場作戲的心情,卻出乎自己意料地微笑着,一杯接一杯的喝,一直喝到楊佳映害怕,要奪他的酒杯讓他別喝了,他于是又乖乖任楊佳映拿下手中的玻璃杯,和大家一起送老胡下樓,站在曲園酒家燈火璀璨的大廳裏,周遭熙攘吵鬧,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在幹什麽,頭昏昏沉沉,又覺得無聊,想要回家,聽吳晨說都不許走,交的班費除了吃飯,還夠唱三個小時的KTV,她已經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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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去吧?”楊佳映問他。

他這才有了些意識,笑着說:“好。”

楊佳映說完,開始給紀然打電話,秦羽陽木愣愣地盯着她,聽她因為打不通電話而抱怨:“死人,跑哪去了?電話也不接!”挂了電話,楊佳映給她發微信語音:“大小姐玩什麽失蹤啊?我們準備轉場了,去麥樂迪,我把包間號發你,不來絕交啊!”

發完她攙着有些搖晃的秦羽陽說:“咱們走吧。”

紀然躲進洗手間抹幹臉上的淚,出來時差點撞到姚遠身上。

準确地說,是撞進他懷裏。

她好不容易才穩住慌亂心神,明知故問:“你怎麽在這?”

姚遠延續适才的誠懇:“不放心你,跟過來看看。”

紀然很想由守轉攻,嗆他一句“這麽些天對我不理不睬,你又是怎麽放得下心的”,卻在對上他眼神的一瞬,慫了。

因為,他已經放低姿态追她到了這裏啊。因為,他剛剛已經對她道歉了啊。因為,這樣咄咄逼人的她不可愛啊。

他替她擋酒,他主動找她加微信,她還能怎樣呢,她還想怎樣呢。

她的心已經軟得一塌糊塗了啊。

姚遠對着她明顯哭過,紅腫未消的眼睛,雙手握拳,腳底灌鉛,生平第一次體會到把女生弄哭的無助。他以為,向來樂天的紀然,他主動加她的微信,她不該咧嘴笑開嗎?

就像在回來的高鐵上,他對着窗外看到的那樣。

誰知道,她眼角低垂,不過一秒鐘的功夫,眼淚就能掉下來。

他傻眼,不知道是所有的女生都有這樣的功力,還是紀然的功力在女生中算厲害的,雨說下就下。

見她哭着跑出去,作為始作俑者,他實在找不出不追過去的借口,生平第一次站在女洗手間的門口,心生慌張。

幾分鐘,像有幾個世紀那樣漫長,每出來一個人,他的心都跟着拎一下,發現不是她,又堆積一份緊張,一個,又一個人,有人進去,有人甩着手裏的水出來,他冰冷的指尖随着時間推移,一點點蜷縮,攥緊,直到攥成兩個拳頭。

她低垂着頭走了出來,長發披散,蓋住小半張蒼白的臉,看見他時明顯一愣,眼裏有怨,還有擦不幹的淚花。

足以證明,她喜歡他,絕非一句醉話。

“回去嗎?還是……”他問。

“不想回去了。”她說。鼻音唔囔。

不回去解釋不清,回去讓所有人看見她這張臉更解釋不清。更何況,還有個憋了一晚等着看她笑話的周熙菲。

“去哪?”他問。

“不知道。”

兩個人,在大家還沒送老胡離開之前,并排走出了曲園酒家。

夜晚的獅子橋,鱗次栉比的飯店招牌霓虹閃爍,絢爛的色調讓城市的冬夜變得暖烘烘,讓走在這街頭冬夜中的人察覺不出冷。

他們漫無目的地朝前走,誰都沒開口說話,直到獅子橋的彩燈拱門遠遠落在身後,身上都走出了汗,紀然說:“我累了,想回家。”

大姨媽發功,她的肚子又開始作痛,她快站不住了。

“好,我送你。”

姚遠以為她還在怨艾的情緒裏,對自己有氣,走這一路也不說話,現在幹脆要回去了。

他理虧,她做什麽都對。

“去坐地鐵嗎?”他問。

地鐵站不遠,大概再走半站地就能到,紀然搖頭:“打車。”

姚遠說好,開始招手攔車。

誰知他們選的位置不好,十字路口旁,出租車壓根不能停。接連來了幾輛空車都猶豫着開走了,好不容易有一輛停下來的,開出好遠,在路邊打着雙閃等他們過去。

“走吧?”紀然不動,姚遠試探着問。

紀然遠眺那輛停在百米開外的車,嘆了口氣,艱難地挪開步子。

見她走得慢吞吞,姚遠怕司機等着急再開走,拽着她的手大步往前走。

“你慢點!”紀然喊。

姚遠回頭看她一眼,不清楚她的大小姐脾氣還要發作多久,耐着性子慢下腳步。

好在那輛出租車司機今天心情不錯,待他們上車,也沒抱怨他們走得慢,問:“去哪啊兩位?”

小情侶鬧別扭嘛,他從後視鏡看得清清楚楚。

紀然報了小區名,司機二話沒說踩下油門,車裏安靜下來。

兩人的手還牽着。“你怎麽了?”姚遠小聲問。

“沒怎麽。”紀然說不出自己來大姨媽肚子疼,況且她現在疼得也沒心思說。

姚遠松開了她的手,默不作聲地偏過頭,看窗外。

“你別生氣了”這五個字,他醞釀了一路,臨了想要開口說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字典裏沒這五個字。他有點惱火,為自己的準備不足倉促應戰。

車裏暖氣開得足,夾着殘留的香煙焦油味吹出來。司機一腳油門一腳剎車,晃得紀然直想吐。她搖下小半截車窗,涼風灌進來,救她一命。

“暈車了?”姚遠轉回頭問。

不等她回答,司機先緊張起來,把暖氣調小,豎起耳朵聽後面的動靜。

“有點。”她說。

“馬上就快到了!”司機說。

那意思是,你千萬再忍忍,別吐我車上。

紀然把臉湊向窗外,感覺到姚遠的手又握住了她的。沒有了剛才的觸電感,就覺得很溫暖,瞬間緩解她的不适。

車在小區門口停下,司機報計價器上的錢數:“28。”

紀然掏錢包,被姚遠攔下,搶先付了車費。

姚遠坐在外側,開車門先下,紀然挪蹭着下車,姚遠要關車門時,借着車裏亮起的燈光,瞥見了車座墊上的一小塊污漬,在紀然剛坐過的位置上,硬幣大小,深紅色。

像是血斑。

光線昏暗,他不确定,又探身看了一眼。

紀然抄手在小區門口站着,以為他找什麽東西。姚遠重又坐回車裏,和司機說了幾句,再次付錢,這才下車。

“找什麽呢?”紀然問。

“沒有,他剛剛找錯錢了。”姚遠說。

兩人往小區裏走,紀然幾次想讓姚遠別送了,她怕被今晚出差回來的爸爸撞見,那将意味着,還會被姚伯伯撞見。

她所擔心的,姚遠不可能沒想到,卻堅定地和她并肩走着,步履很慢。

小區裏春節氣氛濃郁,灌木叢上纏繞着大紅大綠的彩燈,路旁兩排筆直的燈杆懸着對稱的中國結,每戶門楣上的對聯已經貼好,路燈下,兩人的影子緩緩路過這些成雙成對的裝飾,最後停在紀然家樓下。

“你快回去吧。”紀然說。

“嗯,你早點休息。”

姚遠說完,站那沒動,紀然朝他揮了揮手,見他仍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好轉身先走。樓道裏電梯正對單元玻璃門,兩扇铮亮的鋁合金電梯門合上時,姚遠黑色的剪影依舊立在外面。

回到家,紀然迅速沖進廚房,扒在窗口看下去,見樓下那個身影已經離開,這才揉了揉肚子,長籲一口氣。

“這麽早就回來啦?”陳瑾聽見動靜,跟過來。

“嗯。來例假了,肚子疼。”

陳謹低頭看了眼,叫:“哎呀,可不是呀,都弄褲子上了,快,快去換了。”

紀然驚得一聲低呼,一邊拽褲子,一邊扭頭看身後,臉漲通紅。

陳謹啧啧搖頭,進屋給女兒拿幹淨衣服去了。

紀然哭喪着一張臉,也顧不上肚子疼了,滿腦子只想一個問題——他看見了嗎?

麥樂迪KTV裏,坐楊佳映身邊的秦羽陽今天反常,笑眯眯的,只知道喝酒,喝多了,還把頭倒在她的肩膀上,安靜地聽有人唱一首《寂寞的戀人啊》,唱到副歌,他跟着一起唱,撕心裂肺的,然後又坐起來,繼續喝酒。

楊佳映不傻,隐隐猜到這一切大概與紀然和姚遠的缺席有關。聯系不上紀然,她能做的,只有借他肩膀,還有,幫他啓開百威啤酒的瓶蓋。

所謂成長,不過是一道道傷口結痂自愈的過程,有的留下疤痕作為成長的印記,有的則自愈的十分完美,連疤痕都不曾留下。

在楊佳映這裏,至今還未曾烙下名叫秦羽陽的疤痕,她只希望在秦羽陽那裏,未來也不會留下名叫紀然的疤。

紀然倒在床上,才看見楊佳映的未接來電和微信語音,她回了句:“大姨媽來了肚子疼,我先回去了”,關了燈,她倒頭想睡,這時,姚遠的微信發過來:“睡了?”

一緊張,她肚子又開始疼。

“還沒。”她回。

對方輸入框寫了又删,删了又寫,許久,回了幾個字:“多喝熱水。”

這是姚遠剛在網上查的,女生來大姨媽肚子疼,要怎麽辦。好多偏方竅門,多喝熱水是他認為最簡便有效的辦法。

紀然像挨了一悶棍,腦子嗡嗡的。

還是被他看到了!

在什麽時候?她想不出。頭昏腦漲,她最終放棄找答案,于是回:“好的。”

“以後不舒服就和我說,別自己忍。”

黑黢黢的房間裏,紀然對着手機屏幕上突然蹦出來的這一行字,鼻子一酸,又想哭。

怎麽了她這是,一定是來大姨媽鬧得!

隔着眼前一層霧,她回:“好,那你也答應我一個條件。”

他問:“什麽?”

“以後我打電話你要接,發微信要回,別當沒看見。”

姚遠回複地很快:“好。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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