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年三十,照慣例是去紀然的外公外婆家過。紀然的爺爺奶奶已經去世,紀家那邊的兄弟姐妹四散在世界各地,老人一走,想在過年團聚幾乎不可能。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紀然的外公外婆這邊,兩位老人身體硬朗,兒女基本都在本市工作生活,紀然的大姨去年榮升外婆,逢年過節家裏都要聚齊,四世同堂熱鬧一番。
下午,陳謹拉着紀然去外婆家幫忙準備年夜飯,紀長宏要在家裏加班,陳謹也不催他,母女倆先走。
紀長宏從書房跟過來,見陳謹和紀然手裏拎着大包小包,帶着歉意說:“今天我讓老姚也歇了,你們兩個自己打車去吧。”
“知道了。”陳謹說:“也該讓老姚歇歇了,跟着你幹,一年忙到頭!”
紀長宏笑笑沒說話,算是默認。紀然抿了抿嘴,不讓父母看到自己偷笑。
她開心,是因為昨晚姚遠主動告訴她,今天他會去江寧的奶奶家過年三十,兩人還約好,晚上一起守歲跨年。
到了外婆家,紀然的三個姨和兩個舅舅都還沒到。外婆看見紀然很高興,連忙把她往屋子裏讓,陳謹在玄關處換了鞋,問:“媽,小謝回去啦?”
小謝是外婆家請的住家保姆,昨天趕回老家過年了。
“回去了!”
紀然的外婆是個小個子老太,一頭銀絲向後梳着,短發齊耳,幹淨利落。她先引着紀然去客廳,又給她拿糖,又給她拿水果,一趟一趟的,恨不能把家裏好吃的都擱她面前。嘴裏不住說:“吃啊,吃啊!”
紀然笑着接過花生牛軋糖,酒心巧克力,砂糖橘,香蕉,兩手捧滿了,外婆還要往她手裏塞,她只得把手裏的都放到茶幾上,再接新的。
“可以了外婆,夠多了!”
外公坐在沙發上看報紙,見紀然拿不下,說外婆:“你讓孩子自己挑她愛吃的!”
外婆搓着手說:“好,好,你自己挑啊!”
說完她又追着女兒去廚房,陳謹說:“媽,魚我已經收拾出來了!今早買魚,簡直要靠搶,越大的越好賣,我這好不容易買到了條兩斤半的桂魚。你看怎麽樣?”
“可以,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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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看了眼二女兒買來的魚,把圍裙遞給她:“雞湯我已經煲上了,豬肚等你來收拾,你收拾的幹淨。”
陳謹接過圍裙穿上,問:“然然呢?”
“在客廳呢。”
“叫她過來,給我打下手。”
“我給你打下手,小孩子難得回來,你還不讓她休息!”
“媽,我像她這麽大的時候都會殺雞了!快20歲的人了,你還不讓她進廚房,以後吃什麽!”
外婆說不出反駁的話,只得由着二女兒把外孫女拖進廚房,然後對她說:“媽,你去歇着吧!剛小三說她們已經出門了,估計很快就到。”
老太太“哎哎”應着,走出了廚房。
陳謹利落地将她從菜市場花高價“搶”來的河蝦從黑色塑料袋裏一股腦倒在料理臺上,對紀然說:“來,幫媽媽剪蝦子。”
陳謹的拿手菜油爆蝦是每次家庭聚會上的必上菜品,今天人多,她買了四斤,光剪蝦須就得剪一陣的,她還要準備別的菜,騰不出手來幹這種低等工種。
紀然對着堆成山,還在蹦跶的青灰色蝦說:“要怎麽剪?”
陳謹抓起一只蝦,肚皮朝上,手裏的剪刀從蝦頭最尖的地方落下去,一個弧度彎到底,紮手的蝦立馬變禿頭。
“會了吧?”
“我試試。”
紀然小心翼翼,撚起一只蝦,剛要下剪刀,那蝦一蹦噠,吓得紀然尖叫一聲,手裏的蝦也掉到了地上。
“你怕它,它還怕你呢!一驚一乍!”陳謹瞥了眼女兒,開始洗豬肚。
紀然只得硬着頭皮撿起地上的蝦,照剛剛陳謹示範的那樣剪起來。不一會,門鈴響,永遠聲音比人先到的三姨來了,還有三姨夫和他們的女兒朱可涵。
“媽,爸。二姐呢?”三姨問。
外婆答:“在廚房。”
“哎呀二姐都忙起來啦,我說了等我來一起搞!”
三姨說着脫下外套往廚房沖,看見紀然在裏面幫忙,連連誇贊她懂事的同時把她攆了出去。
“我來我來!你去找涵涵玩!”
陳謹瞄了眼操作臺上紀然磨洋工剪了還不到二十分之一的蝦,沒說話。
紀然便像是得了什麽特赦令,連跑帶颠地逃離了廚房。
外婆家這邊幾個姨媽舅舅,陳謹和三姨陳怡的關系最好,連帶着,第三代裏,紀然和朱可涵年齡相近,打小一起玩,什麽調皮搗蛋挨罵的事都是一起幹。
朱可涵長得極像三姨,皮白,瓜子臉,五官精致秀氣,唯一的缺陷是一笑露牙花,小米牙短短兩排,和露出的牙花各占二分之一,破壞整體美感。因而她很少笑,即便笑,也不露齒。
表姐妹有日子沒見,幼時鑽一個被窩嘻嘻哈哈的親昵已随年紀身高漸長顯出疏離,相視一笑,彼此心裏好多秘密便在這笑裏表達了,再開口,都是些心知肚明的話。
“什麽時候去美國?”
紀然問朱可涵。
“過完年走。”
朱可涵在一所市重點念高三,成績一般,沒打算參加國內高考。
“那你喜歡的那個男生呢?”
“他和我考了美國同一所大學。”
對于朱可涵的小男友,紀然一直持保留意見,她早就知道朱可涵要出國的,兩人早晚分手,瞎耽誤功夫。沒想到小情侶情比金堅,比翼雙飛。
紀然啞口,只有祝福。
傍晚時分,大姨一家帶着最小的外孫女到了,兩個舅舅也前後腳進門,家裏頓時鬧哄哄的,好像每個人都在說話,伴随電視機裏的鑼鼓喧天,茶幾上紅紅綠綠的糖紙和果皮,大舅舅家的新媳婦和小舅舅家的獨生女争奇鬥豔,孩子奶聲奶氣的咿呀聲,過年的氣氛如此被渲出一輪高潮。
朱可涵對紀然耳語:“你看陳皮他老婆。”
陳皮是紀然給大舅舅兒子陳一凡起的外號。陳一凡大紀然七歲,小時候每年暑假在外婆家,他的樂趣除了捉知了就是欺負紀然,外婆罵陳一凡調皮,紀然以後就叫他陳皮,叫成他全家默認的小名。
陳一凡去年五一結的婚,新娘子是他大學同學,桐城人,三分樣貌七分作,嫁入陳家後,立馬把家裏最作的小舅家女兒陳蔚然比下去,陳蔚然在師範學表演專業,豈是個服輸的,看她今天全身閃銀光的太空服裝扮,就知下了功夫,倒顯出新娘子一身大紅的俗豔來。
紀然看了陳皮緊牽着老婆抹着鮮紅指甲的手說:“陳皮喜歡。”
陳蔚然扭着胯站隊到她們這邊,嫁接了假睫毛的大眼一瞪:“你倆怎麽來這麽早!”
紀然白她:“我們不用化妝。”
陳蔚然毫不介意:“女為悅己者容。你看單菲菲。”
陳一凡大概發現這邊三個表妹都在看自己老婆,低頭對單菲菲耳語了一句,單菲菲會心一笑。
“像你們似得,”陳蔚然打量着紀然和朱可涵兩張素顏,不屑:“一看就是單身狗。”
紀然剛要反駁,一直握着的手機提示新信息——
并不是她以為的姚遠。
楊佳映發來的,問她方不方便電話。
紀然懶得和表姐打嘴炮,鑽進外公書房,身後,朱可涵替她說出心裏話:“只看外表的喜歡太膚淺。”
“方便”,她回楊佳映:“怎麽啦?”
大過年的,楊佳映的電話催命似得打進來,接通了又不說話,哼哼唧唧不知是哭是笑。
“怎麽了?”
聽出楊佳映反常,紀然忍着好耐心問。
“算了,沒事。”
憋了半天,她只憋出四個字,完全不像沒事。
紀然說:“今天除夕不是愚人節,逗我玩哪你。”
楊佳映說:“那就祝你除夕快樂,心想事成。”
紀然問:“不對,你肯定有事,快說!”
楊佳映頓了下,說:“前天晚上,你是不是和姚遠先走了?”
紀然“啊”了一聲。
楊佳映說:“和好了?”
紀然又“啊”了一聲。
出乎紀然意料的,楊佳映的反應極平靜,好像她都看見了一樣。
“沒事了,祝福你。”她說。
紀然覺得她奇怪,還想再問什麽,楊佳映已經挂了電話。再打去,她不接,微信裏說:我媽來了,等過完年找機會見面說。
神神秘秘地,還提到姚遠,搞得她都沒心思看陳皮和他老婆膩歪。
六點半,年夜飯上桌,紀長宏踩飯點進門。陳謹招呼大家上桌坐,大人一桌,孩子們一桌,将外婆家的客廳塞得滿滿當當。
紀然在小桌上挨着朱可涵和陳蔚然坐下,挑自己喜歡的菜吃了兩口,聽外婆在飯桌上問陳一凡小兩口準備什麽時候要孩子,陳一凡說不着急,他們還年輕,先過一陣子二人世界,外婆說,早點要,趁他爸媽身體還盯得住,可以幫他們帶孩子。陳一凡笑笑沒說話,他老婆單菲菲臉色不太好看。
陳蔚然抿嘴剛想笑,結果聽大桌上大姨問她爸,蔚然也25了,有男朋友了嗎?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陳蔚然剛和男朋友分手,顯然是沒有。
但她樂得看笑話,因為分手的原因是她爸不同意,嫌那男孩家裏是農村的,對鳳凰男有偏見,大姨突然這麽問她爸,倒讓她有種旁觀制裁者遭反制的快感。
結果她爸說,沒有,着什麽急。
陳謹聽了,說,得着急,蔚然條件那麽好,千萬別耽誤了,又信誓旦旦地說,我家然然現在是沒有男朋友,她要是有,我是肯定不反對的!
紀長宏顯然不贊成自己太太的觀點,當着老丈人和丈母娘的面,不好反駁,打岔說:“來來來,咱們給老人敬個酒!”
大桌上開始推杯換盞,小桌上的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略顯尴尬的笑,掩飾了各自心中那些不可言說的事。
吃完年夜飯,晚到的紀長宏要早走,他的忙,全家皆知也表示理解,陳謹拉着紀然和他一起回,一家三口站在門邊,和屋裏一大家子人告別,趕在春晚開始前離開外婆家。
路上,紀長宏批評陳謹,不該管陳蔚然談男朋友的事,更不該把紀然也搭進去。
陳謹不愛聽:“我自己的哥哥和外甥女,我說兩句怎麽了?”她白了紀長宏一眼,繼續說:“然然我說得都是真心話,都大學生了,交個男朋友怎麽不行。”
紀長宏說:“然然以後鐵定是要出國的,在大學裏談得長久不了,到時候分手,白傷心。”
爸爸以前也曾提過讓她出國的事,畢竟家裏伯伯姑姑都在國外,近水樓臺。她高中成績不好,爸爸還曾提議讓她像朱可涵那樣出國念大學。陳謹舍不得,覺得女孩子那麽小就出國,不放心,為此和爸爸争執了好幾次。紀然那時躲房間裏聽着,一邊抹淚一邊暗下決心,不當逃兵,不離開中國,一定要在國內參加考高,還要考出個好成績來。
也是運氣好,還真有高考超常發揮這種事,她如願考上Z大,爸爸也再沒提過讓她出國的事。
如今聽爸爸說得如此篤定,紀然心一沉,問:“以後,是什麽時候?”
紀長宏說:“爸爸希望你本科讀完出國念碩士,已經和你姑姑都說好了,考她任教的大學,有她在,我和你媽媽都放心。至于你學成之後是否回國,看你自己。當然,爸爸的本心,并不希望你回來。”
陳謹說:“都說了讓然然自己選,你不要幹預她。”
聽他們的語氣,這件事大概已經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被反複商議過很多遍。紀然邁着機械的步子跟在他們身後,就像近二十年來那樣,不用看路,自有父母為她清障。
高中那會她不想出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怕自己想家的時候回不去,對陌生的世界充滿了恐懼。如今離家上大學,像是開啓了新世界的大門,對于出國,她不再排斥,甚至還有些期待。
況且她二外學得法語,姑姑正是在法國裏昂大學任教。
“難怪!”她說:“爸你讓我學法語!”
紀長宏笑了笑,摸了摸女兒的小腦袋。
這下,紀然開始羨慕朱可涵了,可以和自己喜歡的男生一起出國,還去的同一個國家的同一所學校。
要換做姚遠,能做到嗎?
這讓她灰心,并非她不确定姚遠會作何選擇,而是不确定四年後,她和姚遠會不會在一起。
即便現在,戀人未滿,他們也沒正式在一起啊。
前路漫漫,皆是未知,她垂頭喪氣,簡直要摔倒在起跑線上再也爬不起來。
回到家,她一聲不響鑽進自己房間,陳謹喊她出來看春晚,她說不想看,陳謹埋怨紀長宏大過年的和孩子說這些沒譜的事,紀長宏說:“她早晚要知道,早點有譜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