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麥樂迪KTV。年二十八。

一群參加同學聚會的男孩女孩在大包間裏唱足了四個小時,散場時,已近淩晨兩點,男生女生很有默契地搭伴,保證女生不落單,能有男生護送回家。

人差不多走光,吳晨和趙鑫回頭問被楊佳映攙扶着的秦羽陽:“你行不行啊?”

秦羽陽半醉半醒,點頭說:“沒,問題!”

趙鑫不放心,對兩個女生說:“不行,你倆在這等着,我先送他回去,再來送你倆。”

“不用。”吳晨和楊佳映異口同聲。

吳晨朝楊佳映擠了擠眼,楊佳映說:“你們快走吧,我和秦羽陽都住在軍區大院,離的很近。”

聽她這麽說,趙鑫信以為真,便和吳晨先走了。

街邊,還剩最後一輛出租車等着,楊佳映問秦羽陽:“去哪?”

秦羽陽不想回家,擡手指了指KTV旁邊的漢府飯點說:“我今天,不,回去了。”

楊佳映說:“那怎麽行!叔叔阿姨會着急的!”

秦羽陽嘟囔:“不,不會。”

楊佳映無奈,架着秦羽陽要往出租車邊走,誰知秦羽陽惱了,朝她喊:“我不是,說了,不回去!”

大街上就算沒人,還有KTV門口的保安和坐出租車裏的司機看着,楊佳映漲紅了臉,又拉不動他,只能依着他往酒店走。

不到三百米的距離,秦羽陽跌跌撞撞,半邊身子壓在楊佳映身上,腳步拖着,走了近五分鐘。

好不容易通過酒店旋轉門,楊佳映把秦羽陽安置在大堂沙發椅上,重重喘了口氣,跑去辦入住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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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蕩蕩的酒店大堂,前臺只留了一人值班,核驗楊佳映身份證時一個正常比對的眼神,都讓她渾身長刺般不自在。

前臺問:“要大床房還是雙床房?”

楊佳映脫口而出:“大床房。”

前臺繼續埋頭操作,楊佳映暗自咬舌,臉頰像被炭火烤了又紅又燙。

前臺遞來房卡:“708,電梯在左手邊”。

楊佳映接過,一路小跑到秦羽陽身邊,拉他起來:“走了,我帶你上去。”

秦羽陽乖乖由她領着,走進電梯,如鏡面般的電梯門合上,照出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高個的頭搭在矮個肩上,臉埋進披肩黑發裏,噴吐着的酒氣。

電梯在七樓停下,楊佳映找到708,艱難地刷開房門,插卡取電,房門在她身後關上,沉重的“咔吧”一聲。

她将秦羽陽扔倒在床上,自己的腿磕到電視機櫃的尖角也顧不上疼,幫他脫了鞋,又進浴室裏打濕一塊熱毛巾,給他胡亂擦了把臉。

至此,能做的都做了,她累癱在沙發上,渾身像散了架似地疼。

她怔怔看着秦羽陽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做“五味雜陳”。

為這個可以和他獨處的機會,她等了四年,在等待中度過了整個青春期,她的胸鼓起來,痘痘長了又消,學會了拙劣的化妝手法,自以為長大成人。

等來的是他遠赴異鄉求學,是他的眼神依然只在她最好的朋友那裏停留,是他此時此刻爛醉成一灘,睡在她面前。

暖黃色的夜燈暈在他臉上,窗外喧嚣的街道睡了,像他一樣靜。

楊佳映很想留下來陪他,可直覺又告訴她,不可以。

她就在這反複糾結拉扯中,贻誤了離開的最佳時機。

秦羽陽突然嗚囔了一句,要喝水。

楊佳映立馬起身,擰開一瓶礦泉水,坐在床邊托起他的頭,要喂他。

秦羽陽一直緊閉的眼不知怎麽地慢慢睜開,盯着近在咫尺的楊佳映看,也不知看了多久,臉突然湊上去,湊進她馨香的發絲間,飽滿的唇瓣間。

楊佳映吓成一尊蠟像,僵那一動不動,手上的礦泉水瓶掉在地上,清冽的水順着半開的瓶蓋流出來。

“水……”

她在他糾纏的唇瓣間艱澀吐出這一個字後,徹底喪失了說話的能力,直到他精疲力竭,徹底沉沉睡去。

這些對楊佳映而言刻骨銘心的記憶,于秦羽陽而言,只是些斷續的片段。

紀然問他,那個人她認不認識,他猶豫着點了點頭。

雖然他吻過去的時候神志不清,但她随後所表現出的配合讓他很快意識到,她不是別人,她是楊佳映,那個一直暗戀他的女生。

這使他興奮,他這幾個月來所累積的,直到今晚徹底爆發的挫敗感,迅速在對弱者瘋狂的占有中消失殆盡,他甚至懷疑,自己愛上了這個任由他予取予求的女生。

他便在這無比的優越感中體會到了無法比拟的快樂,而完全忘了所謂的責任和此時快樂的代價。

“我認識?誰?!”

紀然警覺地瞪大眼,想起幾天前楊佳映打來奇奇怪怪的電話,一個可怕的念頭一閃而過:“楊佳映?!

秦羽陽沒有回答,等于默認。

毫不猶豫地,紀然捏緊拳頭狠狠砸在秦羽陽弓成蝦米狀的背上,打得他朝前一趔趄,像片飄搖墜下的葉。

“你還是不是人了!我就問你,秦羽陽,你還是不是個人了!”

秦羽陽不反駁,不反抗,聽她罵:“你就是個禽獸!不對,你簡直,禽獸不如!”

這話簡直罵到了秦羽陽心裏,沒錯,他就是這麽想自己的。

事發後,他後悔,懊喪,自責,希望一切都沒發生過,但那就是發生了,過于真實的,發生了,凝固成雪白床單上一抹殷紅的血跡,這輩子都擦不掉了。

他吓傻了,想躲,又不知躲哪去,想找個人說,又不知找誰,他渾渾噩噩,像個行屍走肉過了這些天,怕楊佳映給他打電話,連手機都不敢拿,直到今天看見紀然,他怕她已經知道,不敢看她,卻又希望她知道,當她是根帶刺的救命青藤。等她來告訴他該怎麽辦。

紀然對他超強的軟棉花功力嘆了口氣,問:“你這些天聯系過佳映嗎?”

“沒有。”秦羽陽低聲說。

紀然又嘆了口氣,問:“她找過你嗎?”

“也沒有。”

“你們……”紀然咽了口口水,頗艱難地說:“你情我願,還是,你,霸王硬上弓?”

秦羽陽漲紅了臉:“我……不太記得了……”

紀然簡直又要罵人了,感受到她殺人的眼神,秦羽陽自保地說:“到後來,肯定是,你情我願……”

“做了防護措施嗎?”

“沒……有。”

紀然沉默了,她開始将對秦羽陽的憤怒轉移到對楊佳映的惋嘆上,她理解她,出于對一個人喜歡,可以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拱手送上。

楊佳映就是那個傻子。

她只是替她不值,把第一次送給個醉鬼,她疼得死去活來,那個醉鬼醒來後完全可以吃幹抹淨不認賬。

“你打算怎麽辦?”

“我不知道……”

“不認賬?”

“沒有!”秦羽陽急切否認:“我會負責任,我以後肯定會對她好。”

頓了一下,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只是,怕,她,會懷孕……”

“慫人!”紀然罵:“懷孕了就領證,你們都過了法定結婚年齡了。”

秦羽陽又垂下頭:“我怕,被她爸媽,還有,我爸媽……打斷腿。

“……”

就像小時候秦羽陽曾無數次幫紀然解決天快塌下來的大事件一樣,這次換做紀然,幫秦羽陽解決天真的塌下來的大事件。

和楊佳映見面已經是年初七了,大人們陸續上班,臨街的小店也陸續開業。

她們坐在巷子口的牛肉拉面館,對着這間“蒼蠅館子”裏異香撲鼻的牛肉拉面和牛肉鍋貼,提不起丁點胃口。

兩人想着同一件事,欲言又止。許久,還是紀然先開口,用若無其事又略帶好奇的口吻:“你除夕那天給我打電話,不是有事和我說?”

楊佳映一愣,不自然地點頭:“嗯。”

“什麽事?”

“其實,也,沒什麽。”

“逗我呢,到底什麽事?”

面湯的熱氣在兩人間氤氲出一層薄霧,四下吵雜,幾乎淹沒了楊佳映的聲音:“我,我……和秦羽陽……”

“在一起了?”

“也不算……也算……”

“什麽意思?”

“就是……”

“你和他表白了?”

“……”

眼看着碗裏的面就要坨掉,紀然說:“先吃吧。”

她理解楊佳映的糾結,想她大概很難說出口,不願她為難,于是将話題轉到過年間都去了什麽地方,見了什麽人,楊佳映說她和爸媽去逛了秦淮燈會:“現在的兔子燈都是電的,我還是更喜歡小時候那種點蠟燭的,拖在地上,輪子會轉,燈光會随風忽明忽暗。”

待她說完,兩人意思着吃了幾口面,一陣沉默之後,紀然突然說:“佳映,我見到秦羽陽了”。

楊佳映明顯一愣,聽她繼續說:“你們之間的事,秦羽陽都告訴我了。”

楊佳映的臉色一陣白,一陣紅,眼裏是遮不住的失落絕望。

終究,那個和他最親近的人,一直都是紀然啊。

擱在木桌上的手機突然“嗡嗡”震動兩聲,紀然瞥了眼,是姚遠的微信:“我從江寧回來了。”

她将手機反扣,接着說:“你別誤會,秦羽陽這些天反常,他媽讓我去打探,他不說,是我連罵帶蒙,逼他說的。”

“佳映,旁觀者清。你能和我說說嗎,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楊佳映只是搖頭,說:“我不後悔。”

即便兩人以後再無交集,她也不後悔。多的,她不想說。

當“秦羽陽”三個字從紀然口中雲淡風輕地說出來,她便什麽也不想說了。

紀然幾次張張嘴,又合上,一肚子要罵她傻,罵她蠢的話,對上她癡惘的神色後,全部卡在嗓子眼,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他是不是,讓你來和我說到此為止的?”

“不是。”

“是也沒關系。那天之後他一直沒聯系我,我就知道自己已經出局了,你讓他別為難,一個巴掌拍不響,我是自願的,不會纏着他要一個說法或者負什麽責任之類的。”

這句話,楊佳映這些天不知已經練了多少遍,如今說出口,總算有些灑脫的意味,讓人輕易察覺不出疼。

紀然的手機又很有節奏地震了兩下,她顧不上看,急切地對楊佳映說:“不是你想的這樣,秦羽陽确實渾,但他絕不是那種沒有責任心的男生,他說會對你好,不讓你受委屈。”

“算了,為了負責而負責,只會讓彼此別扭。你告訴他,大可不必。”

“我就問你,還喜不喜歡他?”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楊佳映!”紀然急:“你非要和所有人都站在對立面上嗎?”

“不是我要站在誰的對立面,是你自以為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輕描淡寫地跑我這來說幾句,就能宣判一段感情的死活嗎?”

“我沒有!”

“有沒有你自己知道!”

楊佳映說完,站起身就往外走。

紀然匆忙結賬追出去,熙攘的長樂街,楊佳映的背影已經走到了地鐵站。

“佳映!楊佳映!”

紀然鬧不清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她原以為會将一切都告訴她的楊佳映,今天究竟是怎麽了,像只刺猬,一身的刺不是用來防守而是攻擊。

楊佳映不可能沒聽見紀然穿透力極強的大嗓門,卻像根本沒聽見,一個揮手,攔停輛出租,鑽進去連頭都沒回。

紀然沿街跟着跑了百米遠,最終放棄了徒勞地追趕。

她大口喘着粗氣,咽下嗓子眼的腥甜,下意識地掏手機,這才發現,剛剛跑出來的時候太急,手機忘在了牛肉拉面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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