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是日立春,長短等分的夜,幾家無眠。
紀然躺在床上,對着卧室吸頂燈,想着出國的事頭大,一轉念,她突然想到另一件頭大的事,她爸今天在N大看見的,姚伯伯一定也看見了,姚遠回去有沒有和她經歷了同樣的靈魂拷問?
時間已過十一點,她試探着給他發微信:「睡了嗎?」
姚遠幾乎秒回:「還沒」
紀然:「在幹嘛,怎麽還沒睡?」
姚遠:「剛收拾完躺下,準備給你發微信(笑臉)」
紀然:「這麽巧,嘻嘻(捂嘴笑)」
姚遠:「想我啦?」
紀然:「嗯(害羞)」
姚遠:「我也想你」
紀然對着這四個字,蹬了兩下被子,又鑽進去偷笑,情緒裏的灰霾登時一掃而空,回複他:「開心開心開心」
兩人各自對着手機笑了一陣,紀然不想破壞甜蜜氣氛,又終究擱不住事,忍不住問:「我爸今天回來說在n大看見咱倆了,你爸也看見了吧,回去說你了嗎?」
難怪,姚遠還想他爸是怎麽知道的,他連忙問:「你爸說你了?」
紀然:「嗯」
姚遠:「不讓咱倆在一起?」
紀然:「沒有,我說我是單相思,你還不喜歡我呢,我爸不讓我談戀愛,不過後來被我說服了,哈哈,我老厲害了,誇我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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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遠皺了皺眉,實在誇不出來,于是回:「為什麽說你是單相思?」
紀然:「呃…事實上,今天以前,我就是單相思啊…你還沒回答我呢,你爸說你了嗎?」
姚遠:「沒說」
紀然:「問都沒問?」
姚遠:「問了」
紀然:「你怎麽說的?」
姚遠:「我承認了」
紀然:「啊,那你爸同意嗎?」
姚遠:「我爸說你以後要出國,讓我考慮好了,別傷害你」
紀然:「……」
繞了一圈,又回到出國這個原點,紀然簡直欲哭無淚。她急切表态:「如果你不出國,我也不會走的」
姚遠倒真沒把紀然出國當什麽天大的事,一是因為還早,二是他未必就不會出國,三是即便二哈出國,兩人也不一定就要分手,一切皆有可能,何必杞人憂天,于是說:「二哈,你想過我會在今天說喜歡你嗎?」
紀然:「沒…」
姚遠:「嗯,我也沒想過。所以,今天會發生什麽,我們自己都不知道,更何況,明天,後天,一年後,四年後會發生什麽,誰又知道呢,過好每一個今天,不好嗎?」
紀然愣住。她覺得姚遠說得好有道理,與其糾結明晚吃什麽,為何不在今晚先睡個好覺呢,活在當下,重要的是當下啊。她于是回:「好」
姚遠:「別糾結了,快睡吧」
紀然:「嗯,你也早點睡」
以為對話到此為止了,誰知姚遠編輯了一陣,又發來一條,讓她心安:「你送的那支筆我很喜歡,我愛心你,晚安」
紀然登時開心地吹出滿屏的粉紅泡泡:「愛心愛心愛心愛心,晚安」
…
開學這天,紀然買了上午最快的一班高鐵,趕到學校時,宿舍那三個已經到了。見她進屋,四人慶祝320重新合體,開始興奮地輪番擁抱,嘻嘻哈哈正鬧着,宿管推門進來,發了一張《搬家告知單》,臨走前搖頭說:“整幢樓就數你們320最鬧騰,仔細看看《告知單》,有這鬧騰勁,趕緊收拾東西吧!”
四個女生這才安靜下來,齊格格照念一遍,大致內容是西區女生宿舍因為牆體開裂,亟需加固,所有學生必須盡快搬到一牆之隔的W大(北京校區)宿舍暫時周轉,要求本周內必須搬完。
開學第一天通知搬家,簡直像和她們開了個一點都不好笑的大玩笑,故意整蠱她們。很快,西區女生宿舍哀嚎一片,320寝室也笑不出來了。
晚上,紀然在電話裏和陳瑾說要搬家,陳瑾說她們住的宿舍樓一看就很老舊了,加固是早晚的事,然後又問她,要不要找小趙過來幫忙。
“不用了,”紀然說:“W大和我們學校就隔條馬路,很近。我們班男生會過來幫忙。”
陳瑾說:“你們班一共才五個男生,要幫二十多個女生搬家?”
紀然說:“哎呀你就別管了。”
陳瑾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讓女兒去找姚遠,想想還是算了:“好好好,我鞭長莫及,也是瞎操心。你自己把東西收拾好。”
陳謹确是鞭長莫及,哪裏想得到她電話剛挂,姚遠就主動來找她女兒了:“二哈,我回來了,在你們宿舍樓下。”
“我馬上下來!”
三個八婆在身後問誰啊誰啊,紀然已經一陣風似地沖出宿舍。
姚遠本來今天要去接站,紀然心疼他學校工作室兩邊跑,堅決不讓,說她媽媽安排了小趙接她,姚遠想起那個小趙,去年報到時接過他們,于是說,那我晚上從工作室回來找你。
紀然掰手指終于熬完這十天,沖下樓時,心跳得厲害,也不知是緊張還是激動。天色漆黑,燈光微弱,還沒跑出宿舍大門,她老遠就看見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正站在距離宿舍門外的一顆柏樹下,雙手抄兜,朝這邊張望。
見她跑過來,他迎上前,兩人匆匆的腳步在看清對方臉的距離頓住,面對面站着,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
“剛回來?”
“嗯。”
“吃晚飯了嗎?”
“吃過了。”
他們的對話是程式性的,更多是借由對話,認真端詳彼此的臉,那張已經烙在腦中,又不如這樣看到才真實和滿足的臉,确認彼此的思念和喜歡。
姚遠噗嗤一聲笑了。
紀然問:“你笑什麽?”
姚遠擡手擦掉她唇角的一顆黑色媒婆痣,說:“哪蹭的?”
溫熱的指腹摩挲過她的唇角,三下兩下立馬收回,紀然全身過電,用抱怨掩飾自己的方寸大亂:“別提了,說這樓要加固,讓我們搬家,都在收拾東西呢。”
姚遠皺眉:“什麽時候搬?搬去哪?”
紀然撅着嘴:“搬到W大宿舍,就這兩天,讓把東西打好包,聽招呼。”
姚遠拍了拍她的腦瓜頂說:“你帶着收拾,別弄太累,什麽時候通知搬家你告訴我,我幫你搬。”
剛才在屋裏收拾東西的時候,幾個女生還說如果有男生來幫忙就好了,她們不報希望于班裏香饽饽一樣的5個男生,俞曉雅問齊格格,能不能找她那幫哥們兒過來幫忙,齊格格說北京太大,請他們過來一趟比從青島到膠州還遠,她臉沒那麽大,請不動那些爺,然後她眼神一轉,看向紀然,問能不能找姚遠。
紀然看着一屋子東西,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回絕了。
齊格格嘁了一聲,埋怨她平時不努力,關鍵時刻想要臨時抱佛腳都抱不上,紀然随她去說,始終笑而不語。
她還沒想和室友說自己和姚遠的事,搬家搬得兵荒馬亂,誰會在這時候有心情聽她炫耀自認為最珍貴和美好的事,況且一說出來,讓姚遠來搬家是跑不掉的,如果姚遠那天沒時間呢,豈不兩邊為難。
況且,她舍不得讓姚遠來當苦力。
現在姚遠主動提出來要幫忙,紀然說不出的開心,又怕他辛苦,說:“東西有點多。”
姚遠卻根本沒當一回事:“再叫上陳铮铮他們,夠不夠用?”
紀然嘴一咧,腳一踮,一邊朝他身上靠,一邊說:“夠,夠,遠哥真好!”說完伸出手,緊緊抱了他一下。
禮尚往來嘛,她的回禮必須更實誠才行呀。
姚遠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拽進懷裏,表示并不滿意:“這個……誠意欠奉啊。”
紀然把臉埋進他胸口,唔囔着說:“等搬完的。”
姚遠彎下身,下巴抵住她頭頂,懷裏的小人将他的心都塞滿了:“那我想,你們明天就搬家”。
…
男生宿舍,顧一鳴、陸宇和陳铮铮嘴裏叼着風幹牛肉條,正專心致志地聯機打游戲,見姚遠回來,陳铮铮最先退出,獻寶一樣把從家帶來的成吉思汗行軍風幹牛肉舉到他跟前:“來,嘗嘗,自己家做的!”
姚遠從一捆紅褐色的肉幹裏抽出一根,一口咬下去差點硌了牙。
見他皺眉,陳铮铮說:“是有點硬,你慢慢磨,越嚼越香!”
姚遠嘴裏磨着風幹牛肉,還沒來得及講話,顧一鳴從電腦屏幕前仰起頭,問他:“西區女生宿舍這個星期搬家,紀然和你說了嗎?”
姚遠點頭。
陳铮铮問顧一鳴:“你聽誰說的?幹嘛要搬家?”
顧一鳴說:“卿言有個同學住西區,說是今天突然下的通知,把那幫女生都整懵了,還有家長直接打電話到校長辦公室,官方解釋是寒假期間北京市組織了高校校舍專項檢查,發現咱們學校西區宿舍牆體開裂嚴重,當場發了整改通知。校領導怕出事吧,最後決定一開學就加固。”
陸宇問:“搬哪去呢?咱們學校哪還有多餘的宿舍一下裝那麽多女生。”
顧一鳴說:“聽說這學期搬去W大過渡。”
陳铮铮說:“啊?W大?”
姚遠聽出陳铮铮的言外之意,之前他們曾和W大男生打過球,聽他們說過W大是學地質采礦的,總部在江蘇,這裏是北京分校,因為師資力量和硬件條件遠不如總部,這些年生源一直萎縮,再加上專業的原因,北京校區幾乎招不到女生。紀然她們搬去,頗有點羊入虎口的意思。
姚遠說:“我答應了幫紀然搬家,女生東西多,到時候還要請哥幾個去幫忙。”
聽他說完,男生們游戲也不打了,牛肉條也不嚼了,瞠目結舌地看着他,足有三秒,陸宇突然說:“你不是和紀然好了吧?!”
不然,他最多幫高中同學搬搬東西也就算了,犯不上愛屋及烏啊。
姚遠點頭:“嗯。”
陸宇驚呼:“我去!捂得挺嚴實啊,要不是有求于我們,哥幾個都不知道!”
陳铮铮應和:“說得是呢!紮心了老鐵。”
姚遠笑:“也就這個寒假裏的事。”
陸宇說:“我算是看出來了,遠哥是個悶頭幹大事的人,以後悶聲發大財了,可別忘了哥幾個啊!”
姚遠說:“那要看你們表現。”
陳铮铮說:“嗨,不就是幫忙搬個家嗎,多大點事啊!”
…
陳铮铮嘴裏的多大點事,擱女生這邊,簡直是幾天來天大的事。
剛離家不過半年,誰經歷過如此倉促的,完全自力更生的,還不能影響上課的搬家。
西區宿管給每人發了三個編織袋,配套标牌貼紙和一卷寬膠帶,通知搬家時間定在周六。
早有附近收廢品的大媽收到情報,兩天來不分日夜地守在西區女生宿舍門口,成麻袋的收集女生們不打算或沒能力帶走的“廢品”,諸如像板磚一樣厚重的時裝美容雜志,上學期考試結束還沒來得急整理的複習資料,正打算以舊換新的鞋子包包過期化妝品,甚至還有從家裏帶來的土特産,花花綠綠,鼓鼓囊囊,樓下的平板車很快被裝滿,清空,又裝滿,有的女生會認真地和收廢品的大媽論斤稱兩,得幾十塊零花錢,有的女生幹脆一股腦地将不要的東西傾倒在板車旁,調頭就走,由着那個中年婦女挑挑揀揀,尋找一切可以變現的價值。
紀然平時很少收拾屋子,不善整理歸置,養尊處優慣了,自己東西又多,見進度比別人都慢,心态越發焦躁。
周五下課,姚遠約她一起吃晚飯,她推說沒時間。
“我媽給我帶的東西太多了,光被褥就比別人多一倍,還有上學期陸陸續續給我寄的東西,我覺得多少箱子麻袋都裝不下,怎麽也收拾不完了。”
聽她那語氣,都快哭了。
姚遠完全可以想象出她忙亂無助的樣子,于私心,他覺得這樣的事讓她經歷一兩次也好,不然以後別說出國,就連在國內獨立生活都成問題。可現在顯然不是和她談未來的時候,于是他安慰說:“別急,先吃了飯再說。”
“怎麽能不急,明天必須搬完,這兩天白天上課,就晚上回來有點時間收拾,我還有好多東西沒裝呢。”
“那你想吃什麽,我買了給你送過來。”
“我不餓。”
這麽賭氣似地說着,紀然的肚子咕嚕嚕叫了兩聲。
姚遠像是聽見了似得,挂了電話跑去仁和點了份紅燒肉蓋飯,加一個煎蛋,送到樓下,讓她來取。
紀然正在裝鞋子,接到電話,恍惚中趕緊放下手裏的鞋盒,跨過一地狼藉,随便撿了件外套披上,一路跑下樓。
二月末的北京,乍暖還寒,太陽一落,風還是寒的。見她頭頂盤着的發髻半散開,在風裏七零八落地飄着,只穿了身單薄的運動裝,罩在外面的大衣拉鏈也不拉,敞着懷,腳上踩着運動鞋的鞋幫,像是生怕他等,有多麽着急的事都放下,風風火火地沖出來,喘着氣在他面前站定,姚遠心頭驀地一緊,顧不上細看她,徑自彎下腰,彎到像要給她鞠躬的程度,紀然怔住,還沒反應過來他要幹嘛,他已經開始替她拉外套上的拉鏈。
姚遠實在無法将眼前邋遢落魄的她和記憶中高高在上的她劃等號,即便高中時她曾不止一次在他面前邋遢落魄過,可那時的她也是高高在上的,因為始終的高高在上而令他生厭。他再想不到,有朝一日,當他看到她如此真實低微的一面,竟會更喜歡她高高在上的樣子,因為眼前她,讓他心疼。
拉鏈在他手裏一路“咔拉拉”向上,紀然心中所有的情緒堆積着,當拉鏈到頭,堆到她脖頸的一瞬,終于累積到爆發的程度,烘得她鼻頭一酸,差點哭出來。
緊接着,她被姚遠輕輕抱住,聽她在耳邊碎碎念:“回去先把飯吃了,晚上早點睡,東西能收拾多少算多少,明天陳铮铮和陸宇都會來幫忙,沒什麽可着急的,嗯?知道嗎,你有我。”
這些話,一字一句,像有魔力,讓她瞬間平複焦慮,讓她心安,讓她知道自己不再是一個人,讓她開始一點點學會依賴。
特別最後那三個字,讓她記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