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晚上建築設計課上完,各小組開會布置本周作業分工,姚遠身為三組組長不好先走,組織小組成員各自領完任務,又詳細交代了時間進度,一一解答完組員的疑問,再匆忙跑來學生會接紀然,比約定時間晚了四十分鐘。
他有點忐忑,雖然紀然不是愛計較的個性,但賠禮道歉哄她開心的話,他還是一路邊跑邊想,組織好了語言。
還沒到學生會,遠遠的,他便看見紀然站在小樓的紅門外,兩盞路燈間的馬路牙子上,低垂着腦袋,正木愣愣地盯着手機。
晚了這麽多,她沒給他打一通電話,發一條信息,她怕打擾到他,寧願沒盡頭的幹等,這些姚遠都知道。可她現在站在學生會外面,一直盯着手機看,顯然是等着急了。
姚遠快跑上前,說:“我來了,對不起對不起,等着急了吧。”
誰知紀然也不驚,也不喜,呆滞的眼從手機挪到他臉上,只說了一個:“哦。”
姚遠彎身略向前一躬,問:“怎麽了?”
“沒事。”紀然收回神,習慣性地挽起他右胳膊說:“走吧。”
往回走的一路,紀然難得安靜,姚遠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姚遠說兩句,她就“嗯,啊”應兩聲。姚遠知道她是生氣了,于是說:“別生氣了,嗯?都說了是我錯了,不該讓你等這麽久,我下次一定注意。”
紀然悶悶回:“我沒生氣。”
姚遠斬釘截鐵:“你就是生氣了。”
紀然無奈:“我真的沒生氣。”
對話接得太快,聽起來像吵架,空氣一時焦灼,凝結,周遭的一切都凍住。
姚遠緩了兩秒,繼續問:“那你幹嘛一直不說話?我和你說話你也愛搭不理的。”
紀然皺眉:“我沒有愛搭不理啊,你和我說的話我都聽着呢,你說老師拖堂,你是組長沒法先走,這周的作業又有些難度,小組裏大家的意見還不是很統一,我都聽到了啊,也應你了。”
姚遠這下可以肯定紀然是在說氣話了,嘆了口氣輕聲道:“還說沒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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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然實在無語,腦子又亂,幹脆不理他了。
兩人默不作聲,一直走到宿舍樓下,姚遠突然說:“晚也晚了,你氣也生了,我也認錯了,你還要怎麽樣?”
紀然從楊佳映那吸滿的負能量沒處發洩,又被他軟硬兼施磨了一路,不禁毛躁,詞不達意道:“以後你要晚,我就自己回來,不用你送。”
話音冷冷,帶着刀鋒般的尾稍,一不留神刮得人面疼。
姚遠的雙手握緊了拳又緩緩松開,許久後,他說:“好。”
…
紀然請了一天假,連着周末前後三天,回了趟家。
楊佳映約了周六上午做人流。怕市區的醫院人多眼雜,被熟人看見傳到她媽耳朵裏,她輾轉找了郊區的一家私立醫院,除了紀然,誰都不知道。
紀然回來陪佳映去醫院,怕被爸媽知道追問原因,屋裏那三個連同姚遠,她一個都沒說。
這兩天,她和楊佳映對照百度“專家”的建議,猛漲了些生理衛生知識,吃藥雖簡單,又怕是宮外孕,到底怕死又怕疼,最後兩人商定還是去醫院,做“專家”口中的“無痛人流”,檢查做了一堆,血抽了好幾管,就這樣,兩個将滿20歲的女孩子,像背着全天下做賊一樣,慘白着兩張小臉,一個在手術知情書上簽了字,一個被推進了手術室。
醫院幽長的甬道,一頭通着手術室,一頭嵌着塑鋼窗。紀然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對着手術室門上亮着的燈糾一會心,再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對着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愣一會神。
靠牆的不鏽鋼長椅上坐滿了人,有年輕的女孩子靠在年輕的男孩子肩頭,也有上了些年紀的女人挽着上了些年紀的男人的手,他們看紀然,紀然也看他們,眼神匆匆交彙,又在轉瞬間匆匆別過,彼此想些什麽,仿佛心照不宣。
——瞧,她也是來做人流的。
楊佳映大概已經把眼淚哭幹了。從最初發現自己例假晚了二十多天的緊張,到買了驗孕棒測出兩道藍杠的慌亂,再到上網查找各種關于流産知識的無助,直到那天給紀然打電話時徹底崩潰。
她,一個連戀愛都沒正經談過的女孩子,人生第一次獨立面對的抉擇,竟是靜靜地躺在手術臺上,毫無尊嚴可言地架高雙腿,失去意識,然後消滅一個生命。
她在電話裏哭得歇斯底裏,喘不上氣,直到聽見紀然毅然決然地說,別哭了,事到如今,哭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多吃一點,好好休息,保存體力,等我回來,陪你去做掉。
聽她說得異常冷靜,楊佳映怔了兩秒,忽而不慌了,不怕了,嚎啕變成隐隐抽泣:“好,”她說:“我不哭了,我等你回來。”
…
楊佳映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一聲比一聲清楚,不停地叫,直到把她徹底叫醒。她睜開眼,盯着病床頂上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那張手術臺上下來的。牆上的時鐘嘀嗒,一秒,一秒,又一秒。一秒前,有人在來到這個世界,有人離開這個世界,有人還沒來到這個世界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鼻子一酸,又想哭,還不等她的眼淚流下來,護士叫她的名字:“楊佳映,能下地了嗎?”
她咬牙點頭,撐起胳膊緩緩翻身,雙腳軟綿綿地踩在地上,像做了個頭重腳輕的夢,自己走出術後觀察室。
在外面等了一個多小時的紀然看見楊佳映完好無損地走出來,慌忙沖過去,胳膊架起她,問:“感覺怎麽樣?”
楊佳映勉強扯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說:“還行。”
“疼嗎?”
“不疼,沒感覺。”
“可臉色不好,白寥寥的。”
“……”
“走,我送你回去。”
說回去,兩人其實并沒有地方可去。家是不敢回的,楊佳映的宿舍紀然又進不去,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紀然住的酒店了。
楊佳映的麻藥勁過去,人沒精神,昏沉沉想睡覺。紀然給她買了熱粥,叫醒她喝了幾口,見她臉上回了點血色,心安了些。
“睡吧。”
她拉上厚厚的窗簾,關了燈,替佳映蓋好被子,自己在沙發上坐下。
楊佳映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又睡着了。
屋裏漆黑一片,靜得出奇,紀然無聊地一遍遍地在心裏默念:這都是什麽事啊!
他媽的這都是什麽事啊!
貼在背光處沖刷不掉的小廣告一向□□不孕不育,有那麽多可憐人想要孩子卻要不上,也有楊佳映這樣稀裏糊塗一次就中卻根本不敢生的,老天簡直将戲弄人做樂趣。
未婚,先孕,大一,結婚或當單親媽媽。
紀然如今想想,當時她逼秦羽陽,如果楊佳映懷孕,就讓他倆去領證,把孩子生下來的話,是多麽的幼稚和意氣用事。
楊佳映作死不肯讓秦羽陽知道,怕他當街吓跑,紀然雖然不能茍同,但她了解秦羽陽優柔寡斷的性格,若是知道自己要當爸爸,還不等吓跑,估計直接就被吓死了。
盤來算去,似乎也只有如今這個結果可以讓所有人接受了,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呵呵,紀然苦笑。沒有發生過?
可能嗎?
她蜷在沙發裏閉上眼,藍天白雲下,遠遠看見兩個小點,穿着紅白相間的校服,追逐着一起上學,自習課一起聽歌,校運會一起跑接力,課間一起上廁所,上課一起走神,體育課一起坐在操場邊,對着那個叫秦羽陽的男生指手畫腳。
無憂無慮的日子,以為日子會永遠這樣的無憂無慮。
須臾,幕布層層變暗,再睜開眼,是眼前那個女孩,蒼白的臉在黑暗中蒙上一層青,雖憔悴,卻仍是一張嫩而嬌的臉,只是她心理上所受的煎熬,身體上所受的痛苦,都将烙進記憶,以此為圓心,一圈圈畫年輪,直到年華如枯木般老去。
一滴淚,悄無聲息,落入無際的夜。
第二天,紀然把佳映送回學校,自己趕最晚一班高鐵回京,從高鐵站出來,等了四十分鐘才打到車,上車後,她雖已困倦至極,又不敢睡,強睜着酸澀的眼回到學校已近淩晨兩點,好在宿管對她們這些來自外校借宿的女生并不太管,睜只眼閉只眼放她進了宿舍樓。
上到二樓,轉角處,紀然正要轉身,突然從後面竄出兩個男生,其中一個東搖西晃擋住了路,嘴裏噴着濃郁的劣質酒氣,叫住她:“喂!”
她先是吓了一跳,這麽晚了不知是人是鬼,定神見是W大的男生,想着樓下有宿管,樓上有本校同學,他們應該不敢對她做什麽,故而只當沒聽見,從那男生身側一鑽,突破了封鎖,擡腿就要跑。
誰知那男生胳膊卻是極長,一把拽住她的背包,使勁向後一拉,拉得她一趔趄,崴腳跌坐在樓梯上。
“跑什麽?沒做虧心事你TM跑什麽?”
紀然尾巴骨磕在樓梯沿角上,疼得眼淚都快下來了,可她現在哪還顧得上這些,眼看那個男生就要壓過來,她的腿腳卻一點使不上力。
樓道裏的感應燈亮一下,滅一下,月光不知從哪個方向透進來,照在那男生臉上,厚厚的唇,厚厚的眼鏡,一點點在她瞳孔裏放大,再放大,她分明看見鏡片後那雙半開半阖的眼,散淡,沒有聚焦。
這是喝多了,把她錯看成別人了吧。
她穩住神,朝另一個男生喊:“你是傻子嗎?還不把他拉走!”
話音剛落,眼前的男生已經重重栽到她肩膀上,徹底不省人事。
“對不起對不起。”
那個男生如夢初醒,晃着膀子上來拉他,邊拉邊說:“他今天剛和女朋友分手,心情不好喝多了,說實話,我陪着也沒少喝,現在,現在直想吐……”
這個男生沒撒謊,話說到一半,還沒把倒紀然身上的那個拉走,自己捂着嘴先沖到廁所嘔去了。
樓道裏,很快傳來一陣陣劇烈的嘔吐聲。
紀然簡直快被這荒誕世界上發生的荒誕的一幕幕氣笑了。
她費力推開身上趴着的男生,也不管他以怎樣難看的姿勢撲倒在地,自己跌跌撞撞地起身,剛要走,發現那男生還緊緊攥着自己的書包帶,只得回身,對着那男生的手背狠狠抽了兩巴掌,那男生自睡夢裏發出一陣呓語,手也自動松開了,紀然趕緊抽回自己的書包帶,一瘸一拐地上樓去。
回到414,她只脫了外衣,艱難地爬上床,倒頭便沉沉睡去。
臨睡前,她只記得自己反複默念着一句話——
這他媽都是什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