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在闌珊處(1)
幾日不見,白素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周身看起來更冷了一些。
身上的香氣也比前幾日更濃了,初初進來時聞着還很焦躁,在見到段長川的一瞬,那股氣息像是有意識一般,張牙舞爪地朝他撲來。
少年臉色一白,愣到了原地。
那氣息就像是知道驚擾到他似的,只一刻就悉數收了回去。
再回神時,面前的人已經變得溫和了許多。
“你……最近在青鷺宮怎麽樣?”
段長川下意識地問出口。
對方大概沒想到見面的第一句竟然是問候,微微一怔,後笑了:“過得不錯。”
段長川默然。
他覺得白素應該過的沒那麽好,否則別人說小話也不會完全不避着她。
一個毫無背景,沒有任何母族撐腰的女人,原本在這宮中就已寸步難行,她還是被帝王趕出去的……
“哎,有什麽話等結束再說,咱們先說說今日朝堂的事。”
雲邪見兩人神色尴尬,笑着出來解圍。
風榣也點點頭,引着他二人入座。
後斂了衣袍,單膝跪到了遞上:“今早白姑娘給長樂遞了口信,長樂不敢耽誤,連忙叫了伊滿過來給我們遞話。我與雲邪走宮中密道,将白姑娘接了過來。此次行事匆忙,未經陛下同意便擅自行事,是風榣的錯,請陛下責罰。”
雲邪也連忙跟着跪下:“姑姑同我搶什麽功,我才是司天監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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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長川:……
說着邀功的話,實際确實替人頂罰,搞的他這個皇帝好像很昏庸似的。
一直不說話的白素倒是在這個時候開了口,說:“越過陛下擅自行事自然是不對,但我相信陛下是個賞罰分明的明君,會論功行賞、論過行罰。現在陛下還沒說話,你們倒開始搶罰了,你們自己是情比金堅了,讓陛下怎麽自處?”
話裏話外都是對段長川的維護。
雲邪跪在風榣身後,朝少年擠眉弄眼。
段長川:……
大概是段長川的眼神看起來就很凝滞,風榣順着目光往後瞥,把雲邪給抓了個正着。
當即斥責:“雲邪,陛下面前當行為端正、慎言慎行。”
青年當即低下頭去,斂了一身的痞氣,恭恭敬敬回應:“是。”
果然,還得是一物降一物。
段長川忍着笑意,佯裝穩重地說:“都先起來吧,你們讓戎将軍的副手上書朝堂,這一步棋确實下得要更好,朕自當不會怪罪。”
風榣這才起來,坐回到對面去。
“是白姑娘聽到侍衛的對話,講整件事推測出來,才去找的長樂。白姑娘有什麽話,可以同陛下說,青鷺宮那邊雖有伊滿瞞着,但張德海被陛下勒令打掃青鷺宮,如今期限未到,被發現不好。”
白素詫異:“張德海?”
提到這個名字,段長川有一些遲疑。風榣見他有話說,便靜默下來。
過了一會,段長川才緩緩開口:“父皇身邊有一位太監總管,名叫趙承福……趙承福的徒弟便是張德海。趙公公本想随父皇一同仙去,但父皇臨終前下旨,令他盡力輔佐朕直至登基。朕的母後膽小又執拗,王叔又虎視眈眈……趙公公在這宮中鬥了數年,終是思勞成疾,五年前駕鶴仙去了。”
“趙公公臨終前曾叮囑張德海,令他發誓不得對朕有任何的二心……”
說到這些陳年舊事,少年聲音都變得不穩,衣袖下的雙手攥成了拳。
“剩下的我來說吧。”雲邪自然地接過話題:“咱們陛下心善,私底下都不願意說他不好,我不是什麽好人,我來說。”
“張德海這個人,約莫是覺得他師父仙去,他就成了這宮裏頭最厲害的大太監,處處對皇上指手畫腳。但他其實也沒什麽才能,他師父那些個手段,別說學個七八成,他連四五成都沒學到。此人還好大喜功,總之毛病多的很,我就慫恿陛下疏遠了他。喏,就成了現在這個局面。”
雲邪看似說了很多,但其實真正核心的東西幾乎一個字也沒講。
白素從任何一個下人口中打聽打聽,就能打聽出來。
張德海與長樂不和,是人盡皆知的事,再加上現在幾乎所有皇上口谕都是通過長樂傳出來的,張德海在皇上面前如何,但凡有只眼睛都能看出來,何況宮裏這個滿是人精的地方。
當然,自己打聽出來的是一回事,由段長川和雲邪親自說給她聽,就又是一回事了。
這是皇帝的隊伍,朝白素遞出的第一枚橄榄枝。
此刻白素若是想站隊,她應該立刻跪到地上,指天發誓一定要效忠于段長川。
這樣的戲碼,段長川其實看過很多回。
從趙承福到張德海,長樂、伊滿還有朝中大大小小的人脈,甚至此刻就在這間屋子裏的每個人,都在他面前上演過這樣一段。
“臣必将誓死效忠陛下。”
“必不負陛下所托。”
“萬死不辭。”
……
段長川望着坐在自己身側的人,望着她一身的素衣,望着她手上幹幹淨淨的指甲,忽然就有些厭倦了。
“白素,你想要什麽?”
他輕聲開口。
想要地位?庇護?還是別的什麽……大家開誠布公地談吧。
“我要是說沒什麽求的,你是不信的對吧?”
女人回望着他,唇角揚着輕松的笑。
段長川知道她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謹慎地點點頭。
下一刻,聽見這人脫口而出:“那不如,陛下給我個孩子?”
話音落下,整個房間都安靜下來。段長川是沒想到白素會提這樣的要求,一時反應不過來該如何回應。
而雲邪,是過于震驚,還沒回過神。
于是,無人回應的房間裏,過了很久之後,最先響起的竟是風榣的聲音。
說:“陛下,風榣覺得可以。”
雲邪當場被自己口水嗆得咳嗽,趕緊拖着人就往外走:“姑姑,咳咳……我,咳……我怎麽一直咳嗽呢,您快出來幫我看看……咳咳咳……”
風榣:“有什麽可看的,難道不是被嗆的?”
雲邪:“你,咳咳……那你也快點出來!”
直到門被關上,還能聽見那倆人的對話:
“你故意将我拖出來做什麽?白素懷上陛下的孩子是最好的,這是将她在陛下身邊綁牢的最好辦法。”
“那也是人家夫妻倆的事!”
“夫妻?我談的是政事,與夫妻有什麽關系?白姑娘是個有智慧的,将她綁到我們這邊,對陛下對我們都有好處……唔……”
“姑姑對不起了,但是……咱們先出去行不行。”
……
然後聽見遠門吱吖一聲關上,整個院子都恢複了平靜。
房裏只剩段長川和白素兩人……
少年抿抿嘴唇,又悄悄瞥了瞥裏間,問:“你想要朕……呃,給你個孩子?”
白素其實就是随口說的。
她這幾天分化快完成了,別說她根本懷不上,倆人只要坦誠相見她都得暴露。
但Alpha的惡劣,又讓她很想繼續欺負他。尤其,在腺體暴躁了多日之後。
“是啊,剛才風榣說的話你也都聽見了,給我個孩子,對我對你來說都是好的。你覺得呢?”她笑着說。
今早段長川還在早朝的時候,白素就大概知道了,雲邪是小皇帝明面上的酒肉朋友,但實際卻是他的智囊團。這位風榣更是了不得,在她提出問題之後,能在短短幾秒之內反應出和她一樣的想法。并且十分有魄力,認準的事說做就做,絲毫不拖泥帶水。
而從剛才段長川的表現也能看出,這位風榣姑姑在他心裏占的比重絕對很大。風榣認定是對的,他肯定是要再三思慮、最終認可。
更何況,從現在的時局來看……
讓她這個新後懷一個孩子,這個決定确實是正确的。
果然,在白素問出口之後,少年便低低地吸了口氣,沉着聲音說:“随朕來。”
後起身進了裏間的卧房。
“長樂,去院外的門守着,別讓人進來。”
他隔着窗戶對外面的人講了一聲。
院子裏立刻響起長樂一聲回應:“是。”
等到長樂也去了院外,少年默默地放下簾布,之後才緩緩轉回身來,望向白素。
“等什麽?還不過來。”
少年的臉隐沒在簾布的暗影裏,看不清楚……但從方才的一言不發和悶悶的聲音裏,還是能感覺到他的不樂意。
風從窗風微微地滲入,窗簾起起伏伏。
屋內安安靜靜,沒有聲響。
白素突然就覺得……她太惡劣了。
從頭到尾,都無比的惡劣。
雖然在她看來,這只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但段長川是這個時代的人,他深居高位卻又處處掣肘。
而被一個剛剛娶到的女人以功勞要挾,要給她一個孩子……這怕是要成為他成為帝王以來最屈辱的時刻。
她不想這樣……
這也并不好笑。
所以,在少年已經坐到床邊,摸上自己衣領的時候,白素三兩步就走了過去,單手按住了他的手。
沉聲說:“段長川,別這樣,我說着玩的。”
少年低頭,無力地垂了胳膊。
小半張臉都隐沒在了陰影裏。
他不說話,白素無奈嘆氣:“不喜歡的事,就不要做,段長川,你是皇帝,你收服別人的手段有很多,別勉強自己做任何不喜歡的事。”
少年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朕……其實也沒有喜歡的事。”
聲音裏,滿是茫然。
他自小生活在宮裏,六歲便失去了最疼愛他的父皇。
小小的年紀便擔負起一整個天下的重任,周旋在各方人馬之中。
本該成為助力的母後,懦弱又膽小。
本該極力輔佐他的,卻又撒手人寰。原本誓死效忠的,轉頭又變了嘴臉。
都說這深宮是鎖住嫔妃的牢籠,對于段長川來說又何嘗不是呢?
所以他說,他沒有喜歡的事……
“朕想做一個明君,守好父皇的江山,不讓他失望。待百年之後,到了下面,他會……誇誇我。”
年少的天子,縱然獨自撐過這一十二載的光陰,最想要的,仍然是父親可以抱抱他,再誇一誇。
白素半蹲下身子,擡手摸在他的臉頰。
“他會的,你現在已經是個明君了。能屈能伸,敢作敢為,不妄自尊大,又能明辨是非,已經很厲害了。”
“長川,你是我見過最好的皇帝。”
絞盡腦汁地安慰,講到最後一句了,少年的表情這才有一些些的回暖,別扭地偏了偏頭,說:“亂哄朕吧,你一共也只見過朕這一個皇帝。”
白素彎彎唇角,發出一聲氣音的笑:“那不是正說明我沒撒謊?”
“你是沒有撒謊,但你哄朕。”
白素捏捏他的臉蛋:“是啊……開了個玩笑把人逗得快要哭了,可不要哄回來嗎?”
少年臉上一紅,小聲抱怨:“油嘴滑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