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矛盾】
江旸連夜趕到醫院是淩晨,病房亮着燈,父母都沒睡,他推門進去,看到父親躺在坐靠在病床上,母親旁邊守着點滴。
江父看到他進來,目光怔了一瞬,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麽,估計下一秒又想到他們還在吵架,冷哼一聲哼,移開目光,不去看他。
江母顧不了那麽多,看到兒子回來了心總算放下來,肉眼可見的神色松懈了,淚汪汪的自己兒子。
“哭什麽?我還沒死呢,”江父開口,氣沖沖地說,“就是個小車禍,有什麽可哭的。”
“腿都折了還是小事?”江母擦眼淚,“我看你是不疼了,那別讓醫生給你開止疼藥!疼死你算了!”
江父和江母的相處模式一直跟冤家似的,這種時候了還不忘拌嘴。
江旸趕緊開口讓他們別吵,仔細詢問傷情。
江母說得很嚴重,說粉碎性骨折、又傷到了脾髒需要好好靜養。
盡管他和父母的關系沒有緩和,但出了事,他這個做兒子的是他們唯一的依靠,自然是要盡心盡力伺候。
他承擔了所有的費用,天還沒亮就去附近找了一家餐館,給江父定了三個月的鲫魚湯,又買了一些滋補的補品,趁這個機會好好的補補。
二老節約慣了,江旸每個月給他們打的錢存着舍不得花,打點兒小麻将輸了幾十塊都心疼得跟什麽似的。平時兩個人在家也是怎麽方便怎麽來,老年人不适合吃多油脂的東西,随時都是青菜,葷腥兒少,甜食也不敢多吃,怕得糖尿病。
結果趁這次出事,做了個全身檢查,醫生說營養跟不上、缺鈣導致的骨質疏松,所以才被電瓶車撞了一下,倒在地上成了骨裂。
沒錯,是骨裂,江旸私下仔細詢問過醫生傷情,在江母口中的粉碎性骨折只是普通的骨裂,甚至不需要住院,回家靜養即可。至于脾髒受傷,其實是老年人在摔倒沒辦法靈活地保持身體平衡,或者及時作出應激反應保護身體,所以身體上有些擦傷。
對此,醫生開了藥,告訴江旸早晚抹一次,最近不要碰水。
江母年紀也大了,下意識地把病情往嚴重裏說也是有的,但她好歹也是識字的,粉碎性骨折和骨裂的性質都不一樣,普通擦傷和脾髒受損也有很大區別,她不至于把兩個都說錯。
江旸拿着藥,心裏有無奈、也覺得好笑,他明白這是江母給他找的一個緩和關系、讓他回家的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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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戳破這個善意的謊言,接着江父回家,做好兒子的本分,盡職盡責地照顧二老的起居,把家裏用舊、用壞的東西全部換了新的,也買了一些方便蒸煮的熟食。
“你的錢是沒地方花了嗎?”江父坐在沙發上,看着那些維修工忙進忙出,冷哼一聲,“那些都好好的,瞎折騰什麽勁兒。”
“哪裏好了,我昨晚洗澡的時候放了十五分鐘都還是涼水,”江旸站在廁所門口盯着他們弄,“爸,你就別管啦,我既然回來了就給你們弄好呗。哎,你那新手機研究好了嗎?不會的功能我教你。”
江母從卧室走出來,笑道:“他可昨晚研究了一晚上呢,嘴上說着嫌棄,睡覺都拿着,生怕別人搶了他的似的。”
江父挎着臉:“你少胡說!我覺得還是我舊手機好用!”
江旸笑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這個屏幕比上一個更大,你看視頻也方便。”
江父戴着老花鏡一直搗鼓手機,嘴上卻說:“我覺得差不多,沒什麽兩樣。”
“你爸就這德行,”江母嗔怒道,“別理他,他喜歡。”
江旸笑起來。
自從他和父母出櫃後,很久不再有這樣輕松地氛圍了,他不知道這樣平靜的表象能持續多久,喜歡男人這件事是他不孝,但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不屈服現實和家庭,活得自我是他唯一能守住的底線。
江父的傷情不是很嚴重,他是手臂骨裂,上的夾板,但手指沒事,只是不能做重活兒,基本的生活起居是問題的。
江旸向阿良請了一周的假,他想趁這個機會在家陪陪父母,也承諾落下的進度等回去後會抓緊補上。
配音是可以分開單獨錄的,等制作的時候再把聲音片段合在一起,這都不算大事,阿良爽快地答應了,讓他在家好好陪陪父母,現在進度不趕,不用着急。
“你現在沒有電臺工作?”飯桌上,江父忍了三天,終于忍不住開口詢問江旸的事情。
江旸嗯了一聲,不太想和他們聊自己的事情,給江父夾了一塊魚肉,轉移話題,“爸,嘗嘗這個,是鲈魚,很嫩的。”
江父吃着魚,繼續說:“你應該知道,當初我是不同意學播音主持專業,守着那點兒死工資、沒前程,說不定奮鬥一輩子都買不起房。”
江旸在剝蝦,把蝦仁放在江母的碗裏,吮了吮手上的油,苦笑道:“爸,咱們先吃飯行嗎?這些話等吃完飯再聊?”
“你爸想和你聊就聊聊,”江母說,“這些話他憋心裏好幾天了,再不說出來估計又得憋出毛病。”
江旸沒再接話,抽了張紙巾擦手,眼裏的笑意淡去,趨于平淡冷靜。
“當初你執意要那個專業,行,選就選吧。後來你韓伯伯介紹你去電臺工作,他怎麽說也是個臺長,你有他的關系在,也能混個一官半職的。”江父越說越氣憤,“結果你倒好,畢業後在工作了半年,就辭職去搞那叫什麽……廣播劇。弄那個能有什麽前程?!你為什麽不懂給自己的人生做規劃?!我給你選的路你不走,你看看你自己選的都叫什麽?亂七八糟!”
在名氣沒有起來之間,配音演員的片酬很低,跟着阿良還好,他是配音圈的大神,也有了系統的工作室,而且又有心栽培江旸,帶他結交圈內人士,幫他争取資源。
所以江旸在金錢方面不算特別拮據,能省吃儉用的養活自己,但和公務員或者電臺的工作相比,還是差了很多,畢竟配音演員的收入不穩定。
配音演員這算是新行業,老一輩的人不理解,覺得和打游戲一個性質,說到底都是不務正業,讓父母說出去也沒面子。
江旸垂着眸,筷子扒拉着碗裏的米飯,嘆了口氣,“爸,我已經是成年人了,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我當初選擇播音主持專業是因為感興趣、喜歡,如今去當配音演員也是覺得自己适合這行。我理解你的不喜歡,所以從來不提這些事情,那麽你和媽媽能不能也尊重一下我的意願?”
江母不贊同,“你這是什麽話?我們不尊重你?如果真的不尊重,還會讓你去外地讀大學,讓你自己選擇人生?導致你變得……這樣的不三不四,生這些奇奇怪怪的病。”
江旸蹙眉,擡起頭對上江母的視線,“我怎麽不三不四了?我又有什麽病?媽,請你搞清楚,我去外地讀大學不是你們允許的,是我堅持自己去的。你們沒收我的銀行卡,想逼我回去,我上大學的學費都是找同學借的,然後一邊打工一邊還錢、再攢生活費的錢。”
江父哼道:“你還好意思說?如果你聽我們的話,你會吃這些苦?”
“我從來不覺得這些是吃苦,”江旸說,“既然我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我不後悔,現在我的生活也很好。我以前就說過,我不會過你們想要我過得那種生活。”
江父猛地一拍桌,筷子被震得掉在地上,他雙目瞪着江旸,眼睛裏充滿了怒氣,面目也有些猙獰:“所以你就為了報複,去染上那些怪病喜歡男人?!你不惡心嗎!你要讓別人怎麽看你?把你當怪物嗎!”
“我說過了這不是病!我喜歡男人也不是為了報複你們!”江旸像是被觸到了逆鱗,态度強硬,毫不退讓,“爸,你這麽怕別人知道,但我實話告訴你,我身邊的所有朋友都知道我喜歡男人。”
江父呼吸一頓,臉漲得通紅,怒急攻心,站起來狠狠地甩了江旸一巴掌。
“啪——”又重又響地一記耳光落在江旸的臉上,他的頭被打偏,皮膚立馬紅起來,嘴裏的黏膜破了,鐵鏽味充斥口腔。
江母驚呼一聲,站起來去拉江父的胳膊,又急又氣,語調帶上哭腔,“你幹什麽!不是說好了不動手的嗎!”
“你看看他!你看看他!”江父指着江旸,氣得發抖,“他還好意思去告訴別人?他怎麽有臉去說這件事?!我這老臉被他丢完了!”
說着,他狠狠地拍着自己的臉,又開始罵江母,“你看看你生的好兒子,看看你生的怪物!”
江母捂着嘴流淚,仿佛是一件天大的事情,顫聲問江旸:“你真的告訴別人了?”
江旸用舌頭頂了頂口腔內壁的出血處,目光緩緩移到父母氣憤又哀切的臉上,向來陽光、充滿笑意的臉變得異常平靜,“是,我告訴別人了,從我上大學開始,進入電臺工作,以及我現在的工作。只有問到我有沒有對象,我就會坦然地告訴他們我喜歡男人,甚至上大學時追我的女生。”
“不要臉!你他媽真的不要臉了!”江父氣得血壓蹭蹭升高,“別人會怎麽想你?又會怎麽想你的父母?!”
“我不知道他們怎麽想我,但至少一樣,”江旸說,“他們沒什麽反應,甚至覺得很正常,和我關系不錯的朋友還給我介紹男朋友。”
“你——!”江父喘着粗氣,“你個混賬!”
“爸,時代早就不同了,雖然同性戀沒有被法律認可,但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江旸站起來,去拿沙發上的包和手機,好聽的嗓音裏傳遞出不屬于年紀的淡淡滄桑,“我不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什麽不一樣,知道我性取向的朋友也從來沒有用這件事罵過我、諷刺過我,他們沒覺得有任何不對。在這件事上,我受到的所有辱罵、诋毀、肉體上的傷害全部來自于你們,我最親近的家人。”
江旸說得很平靜,他對父母的反抗、氣憤早就在以前源源不斷的争吵中全部耗盡了。
如今他不小了,至少已經過了三言兩語就開始争吵的年紀,吵架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會把關系弄得更僵。
他可以心平氣和地面對父母的打罵和不解,從這些年裏他們對這件事的态度上看,他已經放棄去說服他們了。
江旸不奢望父母的理解和接受,也不會讓他們幹預自己決定的。
這條路是太難了,上面長滿世俗和偏見的藤蔓,每走一步就被紮得鮮血淋漓、慘不忍睹,家人的逼迫、周圍的壓力、異樣的眼光,親朋好友之間的唾沫星子就可以淹死人。
江旸不覺得自己是偉人,他沒想過為這個群體發聲或者推進決定性的作用,他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性取向不應該成為恥辱和弱點。
他不想被父母操控人生、不想接受他們自以為的好意。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随心所欲、不顧一切地在自己選擇的路上走下去。
但江旸做到了,起碼他目前一直都在這麽做。
江旸拿着自己的東西出了門,和每次不歡而散一樣,出了門就再也沒有回頭。
黃昏時的陽光總是格外熱烈,它帶着即将隕落的決絕散發着萬丈光芒,燒紅了大片天空,橘紅色的火光給人一種震撼又悲壯的美感。
江旸走在街上,嘴角破了,血液凝固在唇邊,整個左臉頰非常明顯的腫起,巴掌印清晰可見,足以見得江父用了多大的力氣打這一巴掌。
他心中郁結,想找喝酒、想找個人聊聊。
微信通訊錄挨個下滑,“林煦”二字映入眼眸。
這三天太忙,從回家來就沒有再和林煦聯系過,江旸打開對話框,正準備打字詢問對方有沒有空,旁邊路過一個正在打電話的男人。
他中氣十足,嗓門兒賊大,罵罵咧咧的,“這都二十七號了,我要的那材料還沒有送來!你到底催沒催?!耽誤了工程你負責嗎?你他媽負得起責嗎!”
二十七號……
江旸腦中炸開一道白光,被他忘得一幹二淨的事情一下子回到腦子裏。
【“今天陪我過生日吧?”】
【“好啊,什麽時候?”】
【“六月二十七號。我不喜歡熱鬧……只邀請了你,我們吃個飯就好。”】
江旸頓時急了,看了一眼時間,趕緊在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在手機上定時間最近的高鐵票回去。
路上并不順利,七點左右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堵得水洩不通,又欠缺了點運氣,在走走停停的過程中,司機撞上了前面的車。
江旸立馬換車也沒有趕上最近的那班高鐵,只能等九點半的那趟,回A市需要一個半小時,他在路上提前訂好了蛋糕,讓快遞員放在小區門衛處。
江旸下高鐵後又立馬打車回小區,一口氣都沒喘一下,提着蛋糕奔向單元樓,上電梯時撞到人他都來不及的細看,只能草草地說一句對不起,幸好對方沒有計較。
一路上他擔心遲到,急的渾身是汗,呼吸急促,看着電梯數字一點點上升,由于奔跑而劇烈跳動的心髒逐漸平穩下來。
還好,沒有晚,一切都趕上了。
江旸蹲在門口小心翼翼地取出蛋糕,插上一圈兒蠟燭,摁響了門鈴。
———他在林煦二十七歲生日當天的最後半小時裏,站到了林煦的面前,送上了他的差一點就錯過的生日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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