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律書
距離喬言叔伯上喬府鬧事已經過去了好幾日,喬言也終于養好病。
臘月寒冬,溫潤如江南又下了一場小雪,漫天細密如撒鹽空中的雪珠,在濕潤的秀州積不起一層雪白。
喬言覺得惋惜,她還未曾見識過漫天鵝毛大雪、滿目皆是雪白的冬日。
她身着鴛湖書院群青色學子服,梳着垂鬟分肖髻,頭上簪着珍珠流雲碧玉簪,纖細白皙的脖頸上,系着一條雪白無瑕的兔毛圍脖。
女學下學早,三三兩兩的學子結伴行在書院中。
喬言便在游廊下等着喬列下學,一同回去。
一雙素手十指纖纖,握着一冊早已翻爛的《大衡律》,嬌俏的小臉上寫滿了認真。
顧青鸾同喬明月相攜而至。二人皆是內裏繁花織錦、外邊罩着群青學子服。喬明月滿頭珠翠、一臉笑意地挽着顧青鸾。顧青鸾臉上隐隐帶着高傲,但也是笑對喬明月。
兩人有說有笑,看着相處甚歡的樣子,來到廊下。
遠遠便看見喬言坐在廊下,喬明月不禁想起前幾日她阿爹去喬府卻被喬言她爹趕出來的狼狽模樣。
喬明月眼底藏着一絲憤恨,她自小就與喬言不對付,原本的喬明月其實不叫喬明月,而是叫喬來娣。喬言出生後,喬夫人便給她取了小字,皎皎。那個像月亮一樣明亮圓滿的小字,凝結了喬夫人對喬言最是美好的祝願。
喬三叔聽說後,便給女兒也改了名,你小名是皎皎,我家大名就是明月,怎麽也能壓你一頭。
喬明月也因此自小就以為自己叫明月,她是真月亮,而喬言是假月亮。
同樣姓喬,喬言便是富貴逼人的大小姐,而她喬明月卻只能跟在顧青鸾身後被她消遣。
顧青鸾是秀州府太守的女兒,她見到喬言臉色也是難看了幾分,她不喜歡喬言,除了喬明月天天在她耳邊說喬言的不是,還因為喬言的長相。
“這不是齊言嘛!”喬明月裝作驚訝的樣子,但她心知肚明,每日喬言都會在這廊下等喬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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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明月只輕輕瞥了一眼正在翻頁的喬言,輕哼一聲。見喬言只是轉了個身,并沒有理會她們,臉上的冷意更重了。
“又在看律書吶,”顧青鸾上前,搶了喬言手中的書。
喬言微微颦眉,一雙含水桃花眸中未見怒意、只帶了一絲不耐煩。喬明月倒也罷了,她也不知自己是哪兒惹了顧青鸾,兩人從進入鴛湖書院開始,便成雙結對,一直對她頗有微詞,私下裏冷嘲熱諷也是常态。
只不過,喬言不曾将這些放在心上,故而這幾年下來,三人雖發生過些口角,但卻從未像如今這般直接招惹她。
不論是顧青鸾還是喬明月,兩人生得皆是高挑,喬言比之二人稍矮一些,她擡手想要拿回顧青鸾手上的書冊,結果顧青鸾舉着律書扔給了喬明月,喬明月得意洋洋看着喬言。
“還我。”喬言冷聲道。
喬明月玩弄地笑了笑,将律書再次扔給了顧青鸾,原本便已經有些老舊的律書,在這樣的折騰下,有些散了。
喬言不禁有些心疼,這是她的第一套律書。
“我說喬言,你還是不要做夢了。”顧青鸾扯着嘴角,挂着不屑的笑意,“鴛湖書院已經十幾年沒有向國子監推薦女學子了,你真以為你看幾部律書就能被推薦去國子監?”
喬明月輕嗤,笑道:“沒錯!你以為國子監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嗎?癡人做夢。”
夏蟲不可語冰。
喬言冷這一張臉,只定定看着二人,冷聲道:“你我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但你們若執意來招惹我,我也不是什麽泥人性子。”
喬明月一怔,她當然知道喬言不是軟弱可欺之人。她阿爹那日回來,先是罵喬言她阿爹不識好歹,又罵喬言不敬尊長。想也知道,她阿爹沒再喬言手上讨到好。
而且,去歲,喬列在書院叫喬志高擠兌了,喬言知道以後,暗暗搜集了喬志高在書院的所作所為,揪出了其中有違書院規矩的事兒,還找來人證,喬志高險些被書院除名。
但是,那又怎樣,喬明月看了一眼站在她前面的顧青鸾,不屑地望向喬言,喬言有錢,但顧青鸾有權。
顧青鸾不以為然地看着喬言。她是太守千金,自幼也是嬌生慣養,被千般寵愛着長大的。她可不畏懼喬言的這番話。
只是她還未說什麽,一雙節骨分明的手便從她手上将書拿了過來。
“青鸾,你太胡鬧了。”
一身梅青色青竹暗紋的學子服,修飾出修長挺拔的身形,來人正是顧青鸾的兄長,顧太守家的公子,顧景舟。
喬列穿着同樣的學子服,不動聲色走到喬言身旁。少年劍眉入鬓、杏眸圓潤,一臉無害的樣子,看着顧景舟手上那部律書,眼底隐隐帶了一絲不悅。
“喬師妹,真對不住,是我家小妹無禮了。”顧景舟沖着喬言行了一禮,雙手将書冊遞給眼前明豔的姑娘。
“顧師兄有禮了,此事與顧師兄無關。”喬言抿着嘴,接過書冊。她與顧景舟并不相熟。只是見他以師兄妹相稱,便也順着他的稱呼應下了。
同為書院弟子,顧景舟在已經在四月,鴛湖書院的考核中脫穎而出,被舉薦入國子監。只是不知為何,今年六月時未曾報道,依舊在書院中進學,不過這也合規。
書院的舉薦三年有效,便是考慮到若有學子家中貧寒,難以負擔得起進京的費用,從而想出的一個折中之法。
喬言也不會好奇顧景舟為何今年沒去國子監報道。看着心愛的書冊封頁在剛剛的争執中,有了些殘損。她臉色不禁難看了幾分。
顧景舟看着喬言的神色,心下愧疚,又看了一眼撇過頭去、一臉輕蔑的顧青鸾。
他皺了皺眉,嚴厲說道:“青鸾,向喬姑娘道歉。”
顧青鸾一臉不服氣,道:“兄長,你怎麽盡幫着外人!”
“想來是顧大小姐的作為連你兄長都看不過去了。”喬列微微一笑,話語之間盡是真誠,好似是在幫顧景舟回答問題。
顧景舟聞言竟然也點了點頭,書院求學這幾年,他對于自家小妹和喬言之間的事兒,并非一無所知。他雖規勸過顧青鸾,要和同窗好好相處,但顧青鸾依舊我行我素。
“這兒說話,哪有你的份!”顧青鸾轉頭沖着喬列說道,女學之中,喬言事事壓她一頭,她已是不能忍,如今這個乞兒出身的卑賤之人也敢嘲笑她,正當她是什麽好脾氣?
喬列聽到顧青鸾的話,倒是沒什麽大的反應,書院之中不乏有人看不起他的過往。可那又如何,他随意學學,那些學子便已是望塵莫及。
而顧青鸾,他便更不放在眼中了。不見才學、難見品行,有的只是太守小姐一個身份。
顧景舟沉下臉色,他這妹妹定是被人帶壞了,他回去定要和母親好生說說,再不好好管教,這性子便要養左了。
他一臉歉意看着喬言與喬列,又是作了一揖,道:“喬師弟、喬姑娘,今日對不住二位了,回去之後,我定好好管教吾妹。”
說着他又深深看了一眼在一旁縮着不敢多說一句的喬明月,喬明月感受到顧景舟的目光,頭低的更低了。
“顧師兄嚴重了。”喬言見顧景舟如此客氣,只好應付道。
喬列臉上挂着無辜的笑意:“顧師兄說話要算話呀!”
顧景舟看着一派天真的師弟,不禁有些愧疚難耐,顧青鸾被他捂着嘴說不出話,聽着喬列所言,不覺好不雅觀地翻了個白眼,喬列那臉白心黑的,也就他兄長覺得他純善。哦,對,還有喬言那個讨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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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中,喬言小心地捧着那冊書,似遠山清隽的眉眼微微擰起,她仔細翻看着書冊受損之處。
“姐姐還在心疼這律書?”喬列托腮看着眼前的少女,他想不明白,不過是一卷書冊,再喜歡也不該有此愁容。
喬言輕輕嘆了口氣,道:“這冊律書還是母親生前送給我的,這亦是她嫁妝中帶來的。”
喬列一愣,他自來到喬府,便見喬言随手不離這律書。從前也只當她只是心中喜愛,未曾想到,這竟然還是她亡母的遺物。
好在書冊的裝訂是極其考究的,哪怕翻看了多年,依舊牢固。只是封面與扉頁的紙張卻有些破了,封底的紙張亦是撕開了一條長長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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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嬷嬷手中拿着絹布包裹好的物件,從疏雨樓出來,經過抄手游廊,走過垂拱門,便到了春山院。
“公子要這書冊做甚麽?”看着喬列一臉平靜接過趙嬷嬷手中的包裹,不禁疑惑道。喬列的院中并不是沒有這冊書。
喬列坐在書案前,打開絹布,眼前赫然是喬言那冊有些損壞了的律書。
“只是拿來看看。”喬列道。
趙嬷嬷看着眼前少言沉默的少年,小心地拿起書冊,檢查着書上損壞之處。
這孩子來喬府已經八年、快九年。
正如喬晉河一開始認為的那樣,喬列在經商一事上,有着過人的天賦。而且這麽多年看下來,品性也是沒有大問題的。
只是這孩子就是嘴太硬,趙嬷嬷無奈地搖了搖頭,只可惜她家姑娘一心只把他當弟弟。
喬列擡頭,見趙嬷嬷還在一旁看着,道:“姐姐那兒離不得嬷嬷,我這兒就不留嬷嬷喝茶了。”
趙嬷嬷退下後,屋子中便只剩下劉年一人在旁伺候。
喬列神色莫辨地看着眼前的書冊,如畫的眉目間忽然流露出一絲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