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芽妹
春山院中,書房的窗大開着,枯枝頭殘月西挂,涼薄的月光透過層層枝丫,與屋內昏黃搖曳的燈光交相輝映。
書案上,一副美人圖赫然陳案其上,畫上美人輕柔地撫摸着自己的小腹,細細一看,便能發現,美人的腰微粗,應當是有孕了。他看着畫上美人,只緊緊盯着美人的眉眼。那是與他如出一轍的杏眼。
了意送來這幅畫,也不知意欲何為。但喬列卻覺得此人或許認識失去記憶前的自己。
這畫上的落款只簡單幾字,征元二十五年年長安蘅園。征元是先帝年號,蘅園卻是他不知道的地方。征元二十五年,他想,那時候,或許他都還沒有出生。
屈指可數的幾面,他察覺,了意仿佛在試探什麽。喬列不免想起了這些年來時不時出現在腦海中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還有那個困擾了他多年的夢魇。
畫上美人圖仿佛永遠帶着笑意。可喬列卻覺得這畫中滿是諷刺。清朗隽逸的臉龐上,看不出一絲情緒。他默不作聲地将這幅美人圖收了起來。
認識如何,不認得又如何。
屋內雕花紅燭的蠟淚落在花紋上,遮掩住原本精心雕制的花樣。他如今只是秀州府喬氏商號東家的義子。再有,再有便是喬家大小姐自小定下的未婚贅婿。
夜風從大開的窗中灌進。
“公子,夜裏天冷,還是早些将這窗關上吧。別夜裏着了涼,到時候啊,咱們大小姐又得擔心了不是。”劉年在邊上絮絮叨叨地說着這些。
喬列回過神,瞟了他一眼,道:“你關上吧。”
劉年聞言,滿意地将窗戶關上。他說話絮叨碎嘴,喬列原本是最不耐煩的,只是劉年自他來到喬府,便一直跟着他,聽着聽着也便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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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雨樓
春芽幫着喬言拆下發髻上的釵環,她經不住感嘆道,這如凝脂般細膩的肌膚,處處皆是恰到好處的明豔大氣,這世間能有人能與她家姑娘相比。
喬言倚坐在榻上,手托着一側臉龐,另一只手慵懶地翻着書頁。再過兩日,鴛湖書院便要開院了。四月考學,若她能通過,便可以去到長安國子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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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門房送了張紙條過來,說是柳夫子拜托一個乞兒送來的。”趙嬷嬷推門進屋說道。
喬言兩彎黛眉輕輕一蹙,她放下手中書冊,起身接過趙嬷嬷拿帕子包着的紙條。
“前日,我與姑娘出門還遇到了柳夫子呢。”春芽小臉上滿是不解,“姑娘還想與她敘敘舊,誰知她拉着她夫君一點兒不想與姑娘多說一句。”
春芽說着,不禁有些不滿。她雖然是後來才跟着喬言的,但也曾見過柳婧怡。柳婧怡為人随和溫柔,從不與他們這些下人計較,她原本對這位柳夫子亦是十分歡喜。
可誰知,再次相逢卻不多說一句,像是要撇清關系一般。
趙嬷嬷看着春芽,無奈地笑了笑。
喬言看着褶皺的紙條上,潦草地寫着“救我”二字,她不禁臉色一變。
“那乞兒呢?”
“門房見他可憐,在廚房拿了些吃的,應當還在府上。”趙嬷嬷不知道紙條上寫了什麽,讓喬言臉色大變。
她見喬言匆匆披上衣衫,便往外走去。
“姑娘這是怎麽了?”趙嬷嬷忙從架子上拿上一件大氅,跟着跑了出去。
春芽不明所以,想了想還是往春山院的方向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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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房小厮縮在屋中,看着狼吞虎咽的小乞兒,往爐子裏添了把柴火。
“你慢些吃。”
小乞兒看着不過六七歲,瘦骨嶙峋的,不禁讓他想起了家中的弟弟。
趙嬷嬷推開門房的門,看着乞兒還在,松了口氣。
“嬷嬷怎麽來了?”小厮忐忑問道,他瞥了一眼小乞兒,他原本是不該把這乞兒帶進來的。
趙嬷嬷看了一眼小厮,小厮見她也無責怪之意,懸着的心漸漸就放了下來。
“你且出去,大小姐有些事兒要問這孩子。”
小乞兒嘴巴裏塞的東西還未吃完,一臉戒備看着趙嬷嬷。
小厮擔憂地看了一眼小乞兒,便出去了。
喬言進到門房,也不嫌棄,随地蹲在小乞兒面前。
“這紙條是柳夫子要你給我的?”
小乞兒點了點頭,咀嚼着吞下口中的食物。
“你與柳夫子認識?”
小乞兒下意識點了點頭,随即又搖了搖頭。
“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喬言冷下臉,不覺厲聲道。
小乞兒看着面前如天仙般的女子,張嘴道:“柳夫子時常救濟我。”
“那你可知,這紙條上寫着什麽?”
小乞兒懵懂得搖了搖頭。
喬言抿了抿嘴,問道:“柳夫子近來可遇上什麽事兒了?”
小乞兒糾結地望着喬言,剛想說什麽,便看到門房門口長身玉立的喬列。小乞兒瑟縮着,躲到了趙嬷嬷背後,使勁搖着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喬列微微眯起眸子,他望了一眼小乞兒,衣衫褴褛的狼狽,骨瘦如柴的可憐,像極了被喬言在小巷中撿到的他。
陣陣涼風吹入,喬言望着小乞兒,對趙嬷嬷道:“嬷嬷,你先将這孩子帶下去。”
“先将他安置在西院下人房?”
喬言點了點頭,趙嬷嬷應聲将呆滞的小乞兒帶了下去。
“阿列。”喬言望向少年,他似是有什麽心事,“你怎麽過來了?”
春芽從門口探出頭,道:“姑娘,是我去叫的公子。”
說完,劉年便将她拉了回去。
“春芽見姐姐失态跑出來,擔心有什麽事兒,便來春山院找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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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游廊樹影重重,游廊上,素黃色的紙燈籠,将整個院子照得光亮。
“既然是柳夫子向姐姐遞的信,姐姐何不将人約出來,問問到底發生了何事。”喬列道。
喬言搖了搖頭,想起柳婧怡先前的回避。
“只是,我亦想不明白,明明前日柳夫子有機會當面告知我她發生了何事。可是為何,她不說呢?”喬言疑惑着。
喬列看着喬言,只是因為一張還未确定來路的紙條,便已經擔憂不已。
“或許當時她不便開口。”喬列冷靜說道。
喬言回想着這些時日,見到柳夫子時的情形。
“柳夫子具體發生了什麽,我們誰也不清楚,這紙條上也就語焉不詳的二字。”喬列道,“姐姐若是實在擔心,不如報官。”
喬言搖了搖頭,道:“光憑這張來歷不明的紙條,府衙不會受理此事。”
她正沉思着,未曾注意游廊臺階,喬列自然而然将人扶住。
“姐姐。”喬列道,“小心臺階。”
他扶着她的手,便不再放下。
喬言輕輕抽了抽,卻沒能将手臂抽出來,她望向喬列,道:“阿列,你覺得,柳夫子到底遇到了什麽事兒呢?她似乎是有意瞞着姜夫子傳信與我。”
她眉梢眼角帶着一絲清冷,那個小乞兒似乎還有什麽話沒說完,只是不知為何,見到喬列便不再說下去了。
“這我哪裏曉得呀。”喬列迷眼望着喬言,言語之間皆是不解,“姐姐若是想要幫柳夫子,不若,先着人去查探一番?”
聽着喬列似是撒嬌般的話語,喬言微微抿了抿嘴。
兩人走得極近,衣衫随着步履起伏飄起,少年那一身蒼藍長衫與女子的石榴裙擺若有若無地交疊摩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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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兒被趙嬷嬷安置在了東苑,喬言這才知曉,那小乞兒是個女孩,無名無姓,被接濟她的老乞丐一直芽妹、芽妹的叫着。
“姑娘,這名字倒是與我有緣。”春芽聞言,興致勃勃地看着拘束站在一旁的芽妹,“她就像是來給我做妹妹的一般。”
喬言聽着亦是覺得這名字與春芽有緣得很。趙嬷嬷也已找人去查探這芽妹的底細,若是底子清白,留在喬府也未嘗不可。
“芽妹,你可知柳夫子到底遇到了什麽事兒?”喬言坐在首座上,望着芽妹問道。
芽妹低着頭,對着喬言依舊有所戒備。
“你說柳夫子時常接濟你,她昨日求助于我,只是我不知她到底有什麽困難。你若是不說,我便是想幫也無從幫起。”喬言簡單說道。
芽妹沉默了許久,喬言也不逼她,只是端着茶盞喝了口茶水。
“你便說吧,你若不說,我們怎麽幫柳夫子呀?”春芽嗳了一聲,望着芽妹,着急開口道。
芽妹迅速的瞥了一眼春芽,又望向鎮定的喬言。
“我,我也不知道。”芽妹失落說道,“喬大小姐,是有人一直在威脅柳夫子。她手臂上都是被打的傷痕。我問她,她,她也不說,我要她報官,她也不肯。只這一次,她不知怎麽就托我給你傳信了。”
喬言颦起的娥眉像是擰了一個結。
春芽啊了一聲,失聲道:“怎會如此?”
“若是柳夫子身上有傷,難道姜夫子不知道?”喬言問道。
芽妹垂着腦袋,淚水一滴一滴砸在水磨石地板上,濺出一個個深深淺淺的淚印,她不停地搖着頭,說着“不知道”。
喬言朝着春芽使了一個眼色,春芽便将芽妹帶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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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已過,疏雨樓中燈火通明,寂靜一片。
“趙嬷嬷可回來了?”她問道。
春芽看了看外邊,過了戌時了,趙嬷嬷依舊沒有回來,也不知道是探聽出了什麽。
唉。春芽不禁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這些年柳夫子到底發生什麽了。
她正想着,趙嬷嬷便一身風霜從外邊回來了。她褪下披風,進了裏屋。
“嬷嬷可探聽出什麽了?”喬言問道。
春芽利索地給趙嬷嬷到了杯茶水,同樣好奇地看着趙嬷嬷。
許是走了太多路,趙嬷嬷氣喘籲籲地一口飲盡茶盞中的熱茶。
“聽說了些了,柳夫子來府中給姑娘作教習先生時已是孀居,想來姑娘還有印象。”趙嬷嬷道,“姑娘十歲考上鴛湖書院,柳夫子便從喬府請辭了,之後沒多久便聽從兄嫂安排,嫁給了青梅竹馬的姜夫子。那姜夫子如今就在鴛湖書院教書。鄰裏街坊都說,夫婦二人琴瑟和鳴、舉案齊眉,是少見的恩愛夫妻。”
“聽着應當還算圓滿呀?那柳夫子怎會……”春芽不解道。
喬言沉默片刻,望向欲言又止的趙嬷嬷,道:“嬷嬷可是還聽到了什麽?”
趙嬷嬷抿了抿嘴,道:“老奴聽說,柳夫子有一女,是死去丈夫的遺腹子。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