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官吏
細如牛毛的雨絲在此從灰蒙蒙的天空灑下,擡眼遠望去,竟看不到天上一絲藍色,只感覺像是一張巨大的灰色幕布,傾蓋于頂。
鴛湖書院就是在這樣的天色中開院,臉上洋溢着朝氣的學子們似乎并未被這天氣影響,二三結伴,說道着元正假期間所遇到的事兒,新的一年,亦有十來名學子考入鴛湖書院。
而到了四月,鴛湖書院便會如期舉行考核,以此來鑒出舉薦入國子監的學子。到那時,便會有一批學子離開書院,或是結業另謀出路,或是前往長安。
喬言在大門處與喬列分別,她手中抱着書冊,一面思索着四月考學之事,一面又擔憂着柳夫子的遭遇。
黑瓦連廊,檐角滴滴答答的雨珠落在冒了嫩芽的泥土上。
顧景舟與顧青鸾不知在說什麽,顧景舟青白着一張臉,僅一日,他似乎蕭索了不少。
連廊是同往女學所在院子的必經之路,二人一眼便看到了失神走來的喬言,她沒有看到他們。
顧青鸾重重地哼了一聲。
喬言這才擡眼看向了他們,昨日的尴尬如今還歷歷在目。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夾雜着游廊盡頭、垂拱門內的嬉笑怒罵。
顧景舟癡癡望着喬言,仿佛隔絕了世間一切聲音。
顧青鸾看着喬言一派鎮定地沖着他們行了一禮,便轉身潇灑離去。她氣得臉都鼓了起來,但卻不敢多說一句。
昨日在雁歸樓,她已是沒了臉面,回了家中先是被她父親怒罵了一頓,又被她母親停了這月的零花,臨了臨了,還被她兄長義正言辭地要求不要再招惹喬言。
喬言便是她的災星,遇到喬言,她就沒好事兒發生。
抱書鎮靜走過二人的少女,兀自松了口氣。喬言不知道顧青鸾心中是怎麽想,她只覺得,若在多遇上這兄妹幾次,她怕是得折壽。
她不禁開始祈禱,希望四月考學,她能順利被舉薦去國子監,顧景舟不要着急去國子監報道。她在心中重重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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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喬言若無其事的背影,顧景舟黯然垂下頭。
顧青鸾剛想開口,便聽到顧景舟的再次告誡:“你萬不可再去欺負喬姑娘。”
原本張揚的少女深吸一口氣,狠狠瞪了一眼自家兄長,頭也不回地往喬言走去的方向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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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言進到屋內,原先議論不休的女學子,皆默不作聲,轉頭望向了喬言。
肆無忌憚的打量,時不時的竊竊私語,望向她的眼神似乎也帶上了一絲探究。
喬言面無表情做到自己的位子上。
這些屈指可數的幾個女學子,所議論的竟然是昨日雁歸樓喬言、喬列與顧景舟的糾葛。
明明是顧景舟的糾纏,傳着傳着便成了,喬言周旋于顧景舟與喬列之間。又有說法是喬言與顧景舟兩情相悅,卻因喬言有婚約在身,遭到家中棒打鴛鴦,顧景舟與喬言愛而不得。
怪不得文遠書齋買的最好的不是經史子集而是各路話本子了。
喬言默默打開書,誰能告訴她,鴛湖書院女學子們最感興趣的竟然不是這蘊含了無上知識的書冊,而是整日只說情情愛愛的話本?
顧青鸾進屋時,這些議論并未止歇,她臉色霎時鐵青,怪不得她母親埋怨她沒有腦子,走了一招昏棋,把她兄長也扯進了這場流言之中。
直到夫子進屋,學子們這才安靜了下來。今日一早這堂課便是律例課,授課之人是鴛湖書院中為數不多的女夫子楊夫子。
楊夫子雖是女子,在教學上亦是十分嚴格,但那絕非嚴苛。她是個極其溫柔的女子,大家都曉得她是山長夫人,可大家顯然更願意換她楊夫子,而非師娘。
她望向坐在窗邊的喬言,方才來的路上,她便聽說了書院學子議論之事,這十來個女學子中,她最看重的便是喬言,而顧景舟亦是她夫君看重之人。
只是,顧景舟雖是個好孩子,但此時喬言應當以學業為重,若因兒女私情耽誤了四月考學,那便是她看錯人了。
“今日是書院開院的第一日,咱們暫且講課業放一放。”楊夫子柔聲道。
喬言将目光從書頁上挪開,望向楊夫子。
顧青鸾沒怎麽仔細聽夫子說話,她托腮望着發呆。她實在想不明白,喬言到底有什麽好的,一個商戶女,不安于室,整日想着入朝為官。她兄長到底看上她哪點了?
看來看去,這喬言也只有一張臉能看。
楊夫子掃視了一圈堂中坐着的女學子們。
“再過兩個多月,便是鴛湖書院一年一度的考核了。在座之人,或是今年就要參加,又或是明年考核,總之,沒有意外的話,大家都會經歷。”楊夫子緩緩開口道。
她看着堂下神色各異的女子,她們有些懵懵懂懂,有些不以為意,唯有喬言眼中清明,似是已經決定好了。
楊夫子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氣。
“今日,我實是想問問在座諸位,如若各位參加四月的考學,諸位心中的預計是何?日後又是如何?”楊夫子問道。
是何預計?這問題顯然女學子們都未曾仔細想過,男子入書院、考國子監、入朝為官是國之大勢,雖然女子也可這般,但顯然那多不為世人理解。
在做之人除了喬言,也沒什麽人想要走這條路。
細碎的議論聲鑽到喬言的耳中,她只将目光投回到書頁上,端正方滑的“大衡律”三字,與她堅定地目光相互映襯。
顧青鸾不耐煩地換了一只手托着臉,她只覺得這問題無聊得緊。關鍵楊夫子不僅今年問,還年年都問。她便更覺得厭煩了。
“自然是考學過後,能明事理,敬慎夫主,相夫教子。”喬明月同大部分女學子有着同樣的想法,亦是當年喬氏族學中夫子再三強調語。
這是千百年來大多數女子所走的道路,千人走過的,該踩過的坑都踩過了,看着是尋常安全的。
楊夫子聞言只是點了點頭,這個答案她年年聽到。
“既是考核,那哪是我能決定的,自然是考成什麽樣就什麽樣,至于日後……”顧青鸾滿不在乎說道,“日後還得看考學如何,若是考得好去了,能去國子監是一番打算,若是去不了,又是另一番。”
楊夫子聽到顧青鸾的話,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太守家的小姐倒是不同。
顧青鸾看了一眼喬言,對着這個問題,喬言每年就是那麽幾句話,也不知道今年有沒有新花樣。
果不其然,楊夫子單獨将喬言叫了起來。
“喬言,今年是你在鴛湖書院第六個年頭,也是你最後一次回答這個問題。”楊夫子望向如今已亭亭站立的女子,問道,“這一次,你的答案是什麽?”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她,今年女學沒有招到人,在座都是熟人,也都聽過喬言回答了四年的那幾句話。
“考學入國子監,入大理寺,修《大衡律》。”
顧青鸾聞言暗暗翻了個白眼,又是這幾句話。
楊夫子卻笑了,她望向喬言的眼眸中,盡是滿意。只是……
“如若你進不了國子監呢?”
聽到楊夫子之言,顧青鸾饒有興致地看向喬言,她才不覺得喬言能脫穎而出,成為被舉薦的三人之一。
“大理寺每隔三年,便會有一場主簿考學。”喬言不假思索道。
衆人皆是一愣,若是從國子監入朝,是為官。可若是主簿,則為吏。
楊夫子望着喬言,皺眉問道:“你願為吏?”
在座誰不知曉,所謂主簿,有職無官,稍有不慎,萬劫不複。
喬言忽然想起兒時幼稚之言,又像昨日她阿爹對她毫無條件的支持。
她緩緩點了點頭。
顧青鸾輕嗤一聲,她望向喬言,眼中的震驚轉化成輕蔑,自甘堕落。
楊夫子暗暗搖了搖頭,沒有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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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的游廊下
“呵。”顧青鸾擋在喬言面前,所有人都讓她這幾日避着喬言一些,可是她偏不要。
她是太守小姐,憑什麽要避讓一個商戶女。
喬言回頭,便看到一臉不屑的顧青鸾,眉眼微微凝起,顧青鸾一副找茬的模樣。
她見顧青鸾上前,堵到她面前,色令內荏道:“我叫你呢!你耳朵聾了嗎?”
一陣冷風吹過,喬言不禁皺了皺眉,這二月天真是比孩子的臉還無常,忽冷忽熱,乍暖還寒。
顧青鸾楊着下巴,看了一眼喬言,她才不相信,喬言真願意去當吏。
但顯然,喬言不想搭理她,雖然昨日顧青鸾迫于形勢向她道了歉,但是顧青鸾心中卻認為自己沒有錯。
姐,還是留給喬明月吧!
“喬大小姐可真是自甘下賤,竟然想着去做吏。”顧青鸾陰陽怪氣道,“啊,倒是我忘了,喬小姐本就下賤。”
“顧小姐昨日沒進府衙,是想今日進去嗎?”喬言随口一句,便繞過顧青鸾,向前走去。
顧青鸾臉色一僵,想起了昨日雁歸樓之事。
“喬言,你也就現在嚣張了。書院出身,甘願為吏,我真是以你為恥。”
連廊外,下了一早上的雨停了下來,只餘下屋檐上那一串串滑落的水珠。
“更不要說,你一個女子。”顧青鸾輕哼一聲。
“為官做吏,與是否書院出身無關,與是否為女子更無幹系。”喬言冷聲說道。
她抿了抿嘴,只是更加堅定地向前走去。
垂拱門那頭,喬列聞言,只覺得,顧青鸾當真是聒噪得令人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