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宴會時間已經快過去一半了。”裏德爾看了一眼表,“你打亂了我的計劃。”

我低着頭沉默不語。

“你去換身衣服吧,我們還有事情要做。”

“我?”我愣了一下。我的思維仍舊停留在幾分鐘之前,然而他一句話就把沉浸在複雜情緒中的我拉了出來。

我甚至感到有些不真實。

他默許了我留下來,我沒有為此付出任何代價——這比我想象中輕易得多。

“是。”他倚着桌子,再次看了看時間,随後手擡了擡,我沒看清他的動作,總之不一會兒,一個黑發棕眼的女子出現在他面前,向他微微躬身,“你不用去了,伊琳娜。埃弗裏和她跟我去就可以了。”

伊琳娜聞言頓了兩秒,才點頭回應,然後帶着一臉茫然的我去了裏屋。

“換上吧——還有,這是面具。”她表情冷淡,手頭的動作可不輕,随手把面具丢給了我,我差一點沒能接住,堅硬的花邊劃得我手掌生疼。

我瞥了她一眼,她好似沒看見一樣,轉過身去等我。我只好先把衣服換上——是一件黑色的裙子,看起來就是宴會的時候才會穿的,但是并不花哨。不過這種裙子,我第一次穿,還真的很不習慣。

“別忘記把面具帶上。”她不冷不熱地看着整理裙角的我提醒道。

“這是要去幹什麽?”我問。

伊琳娜別過頭,完全沒有理我的意思。

“什麽宴會……你很想去嗎?”

她終于轉過頭看向了我——這是我見到她一來她第一次正眼看我,只不過那雙漂亮的棕色眸子裏充滿了鄙夷,還有一絲被踩到尾巴般的怒意。

“別妄想着踩到我頭上。”她走近我,瞄了一眼我幹幹淨淨的胳膊,眯起眼睛,語氣帶上了些許陰狠,“你不過是條流浪狗罷了,主人看你自己巴巴地貼上來,留着你也不礙事……你嚣張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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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了怔,霎時間覺得有些好笑,于是我真的嗤笑出了聲。她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你覺得我會氣急敗壞是嗎?”我笑着搖了搖頭,“也許在幾分鐘前,我真的會。但是現在……我只覺得你可憐。”我輕聲說道,把面具戴好,然後擦着她的肩膀先行走了出去。

我跟裏德爾一起上了車。他和埃弗裏也同樣都戴上了面具,一路無言,直到車停在了一家莊園外。

我們跟在裏德爾身後從正門走了進去。宴會還在進行,裏德爾放慢了腳步,順手從旁邊的餐盤上面拿了一杯酒。

“喲,湯姆!宴會可都進行一半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你一向不是個喜歡遲到的人。”一個很胖很胖的老太太笑着走過來,象征性地和他碰了碰杯子。她戴着一頂精致的姜黃色假發,豔麗的長袍在她四周鋪散開來,使她看上去像一塊融化的冰淇淋蛋糕。即使戴着面具,也不難知曉面具下面抹了多少層胭脂,厚厚的嘴唇上塗着明豔的大紅色。

“有些要緊事耽擱了,很抱歉,赫普茲巴小姐。”裏德爾誠懇地向她表達了歉意,然而面具下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眼神在燈光的映照下甚至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

他們找了一個角落裏的桌子坐下,像是怕被別人打擾一般。

“博克可算讓你來了?還是你又找了什麽借口?”赫普茲巴笑着泯了一口酒,“上次給你看的東西,你可沒告訴他吧?你答應我會保密的。”

“當然。”裏德爾垂下眸子,拿着酒杯的手慢慢地一圈圈晃動着,另一只手放在膝蓋處,食指有節奏地敲打着,好像在思考着什麽,“可以再讓我看一下嗎?”

“哦——當然可以,我知道你會喜歡——只是別被其他人看到了。”她左右望了望,故意地往裏德爾身邊挪了挪,兜裏一個小金盒子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滾落到我身前不遠處。

裏德爾的魔杖從袖口處伸了出來。我心下一緊,收回視線,默不作聲地上前一步,彎下身子把它撿了起來。

一股無形的力量落在我的面具上,面具掉到了盒子旁邊。我知道裏德爾想要做什麽。如果不是我突然幹擾了他導致他的施咒中斷,此刻這個小盒子就已經在他手裏了,而這樣一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就不言而喻了。我不敢去想他會做什麽,但我知道絕不會是好事情。我撿起面具,起身把盒子還給了赫普茲巴,全程沒有去看裏德爾的臉色,打算把面具重新戴回去。

“咦,等一下——”赫普茲巴突然出聲阻止了我的動作,“你……”

她盯着我的臉盯得我直發毛,我趕緊把面具戴了上去。

“孩子,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她仔細回憶了一會兒,突然恍然大悟的樣子,“哦!我想起來了,我先前在報紙上見過,你是叫什麽——艾斯莉,什麽什麽的,是不是?”

“不是的,夫人,您認錯人了。”我連忙搖頭,不動聲色地退後了幾步。

“不可能,你和那個照片上——簡直一模一樣——”

“我想您是認錯人了,赫普茲巴小姐。”裏德爾開口道,“我認識她好久了,她和您口中的并不是同一個人。”

“……是嗎?”赫普茲巴重新坐定,顯然裏德爾一開口,她就信了一大半。

“那我就先不打擾你們了。”我找個機會離開了他們,坐到了不遠處。埃弗裏早就坐在了那兒。

“她認出你了?”埃弗裏突然問。

“也許吧。”我說。

他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沒有再說什麽,自顧自地喝起了酒,看起來一點都不在意。

我只好也小口地喝了起來,一邊關注着裏德爾和赫普茲巴那邊的動靜。

裏德爾的眼神往我這邊瞥了一眼,我對上他的目光,莫名地一緊張,打了個機靈,手裏的酒杯沒拿穩,掉到了身上,還好我手快接住了,然而酒水還是灑了一些。我站起身,打算去處理一下。裏德爾和赫普茲巴說了幾句,也站了起來,對此我并沒有太在意。

我從人群中穿過去,走到了沒有人的拐角處,手腕卻突然傳來一股拉扯力把我拽了過去,将我抵在了牆邊。

“我警告你,別再跟我耍什麽花招。”

被抓着的手腕疼得我蹙起了眉頭,想要掙脫,但是他很用力,我只能認命地低着頭,不敢出聲,也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很少見到他生氣——至少對我。但是這次不一樣,他周身散發着難以克制的暴戾氣息,氣壓低沉得令我呼吸困難。我頭一次在面對他時感覺到了發自內心的懼怕和無力,我好像什麽都做不了,所有的不甘心在此刻都不值一提,只能點頭屈服。

“我不會每次都給你機會,你最好做得讓我滿意一點。”他松開了我的手腕,丢下我在原地還沒能緩上來一口氣。我看了一眼手腕上留下的通紅的印子,掌心還有些發白,剛剛被握住的地方疼得發麻。

我仰起頭靠着牆喘了幾口粗氣,去洗手池恨恨地把手包括手腕沖洗了幾遍,胸口一團悶氣憋的我難受得要命。

我獨自待了好長時間,直到外面傳來一陣混亂的吵鬧聲,等我出去時,發現人們都急慌慌地蜂蛹而出,赫普茲巴倒在地上,嘴角還在往外汩汩冒血,酒杯碎了一地,她穿着高跟鞋的腳抽動了幾下,再也沒有了生機。

我呆滞地望着這一切,等他和埃弗裏的眼睛轉向我,我才猛然回過神來,硬着頭皮走上前去。

“那些人,交給你了,埃弗裏。不要讓他們記得這裏發生的事。”

“是。”埃弗裏應聲消失在了原地。

裏德爾收起了手裏的東西——看起來應該是個吊墜。

我緩緩蹲下身,顫抖的手輕輕觸碰了碰赫普茲巴的脖子。

“別試了,我給她下了毒。”裏德爾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給你個機會,艾斯莉。”他靠近我,輕聲在我耳邊說道,“我告訴你該怎麽做。”

“赫普茲巴和我說,她習慣晚上的時候喝一杯加糖的可可茶,而這個活,自然是她的家養小精靈郝琪來做。”他把一個很小的用紙包着的東西塞進了我的手裏,“老眼昏花的話,總有可能放錯些東西,你說呢?”

我的喉嚨動了動,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拳頭。

我在猶豫。我突然有些後悔來找他,因為我此刻才意識到如果我真的要探他的底,可能會更先失去自我。我必須違背我的意願做一些無良之事,以此來獲取他的信任,或是滿足他的掌控心理。

……

“叮咚——”

我按響了門鈴。

赫普茲巴的家養小精靈開的門。她已經很老了,在門口定睛瞧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你們是?”

“赫普茲巴夫人在宴會上喝醉了,我們把她送了回來。”

“哦——好吧,好吧——進來吧。”

赫普茲巴被放了下來,身體軟踏踏地躺倒在了沙發上。

“人已經送回來了,我們一會兒就走了。”

“哦好——”郝琪應了一聲,一邊開始忙着制茶。

我走過去,悄悄把那包毒藥倒進了一個空瓶子裏,趁她轉身的功夫和糖放在了一起。

“咦?”她對着那兩個瓶子遲疑了好久,自言自語道,“哪個是糖……?”

看着她認真回憶的樣子,我心髒猛地抽痛了一下。我垂下眼簾,睫毛抖了抖,回頭看了一眼坐在那邊擺弄着吊墜的裏德爾。

就算不用我,他也會這麽做的。他只不過是想逼着我幹一件違背良心的事情罷了。

然而我緊閉着嘴,半天都沒有下一步動作。

“哦,想起來了,是這個……”她最終還是拿起了那瓶裝着毒藥的瓶子,倒進了茶裏。

我閉上眼睛,長出一口氣,說不上來是什麽樣的心情。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麽離開那裏的。

“幹的不錯,艾斯莉。”

我恍惚地聽着。那雙深灰色的眼睛如今竟然透着淡淡的紅,也許是我的錯覺,但這些都并不重要,我只覺得自己身處在一個黑暗陰冷的牢籠裏,雙目直視的前方似一片無底的漩渦,要将我吸進去,徹底淹沒。

我麻木的神經緩緩複蘇,才算是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什麽。

我沒辦法的,我不想這麽做,我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抗拒。我告訴我自己,這不是我的本意,從而洗脫我犯下的罪惡。

可是,我清楚的知道,自從我接納了被仇恨主導的自己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在一步一步落入泥潭了。

一種莫名的亢奮感像是自血液裏被喚醒一般瘋狂地活躍滋生了起來,這種奇怪的感覺令我不再恐懼,也不再感覺愧疚。我茫然地擡起手——它已經不再顫抖,我用冰涼的手指輕輕撫上了他的臉。裏德爾沒有動,他不清楚我的意圖,事實上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擦拭了一下他臉頰上不知何時被濺上的一點點血漬。血色暈了開來,我再次擦拭了一遍,卻并沒能抹幹淨。

我冷冷地盯着他的臉,一股更濃烈的恨意湧了上來,我沒有再刻意地壓制它,當然,它也不會因此爆發出來。

沾了不幹淨的血,擦不掉的。我在心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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