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我沒能入睡。

一晚上我的眼淚如同潮水一刻也沒停歇。我還希望第二天一早,她果真會被我喚醒,然後開口叫出我的名字。但我害怕,我害怕這一切不能如意地發生。

等到天蒙蒙亮,我掀開被子,坐到了床邊。我看着熟睡的納吉尼,心中就像壓着一塊石頭久久不能落下,甚至還撞擊着我的五髒六腑。

我硬撐到太陽照耀進窗戶,灑在了納吉尼身上,我搖晃了幾下她的身軀。

“納吉尼。”我信守了我的承諾,她也睜開了眼睛。

可是,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灰蒙蒙的,空洞得令人頭皮發麻,光無法在其中留下任何痕跡。

它失去了那個人類女孩的靈魂。

哦不……

她永遠地沉睡在了這副蟒蛇的軀殼裏。

我不得不使用了幻身咒,以避免它攻擊我。我還是很害怕蛇,我終于明白我克服的恐懼并非蛇本身——我只是不害怕納吉尼,只有納吉尼而已。

我不動聲色地看着它從我的房間裏離去,我解除了咒語,空虛感當面襲來,我無力地坐在床上,掩面卻不能泣,因為我的眼淚在這一晚上都已經流幹了。

天空飄着小雪,清晨的陽光并不暖和,反而讓人更覺得生冷。

我裹着厚厚的外衣,走到那扇布滿劃痕的塗着黑漆的大門前。

我在門前停留了好久好久。這個往日不見人影的地方也偶爾走過幾個附近居住的居民,他們總會回頭,冷漠地多看一眼這個怪異的、眼圈紅腫、一直望着十一號與十三號之間空檔處的人。

他們與這個人被隔離在兩個世界,他們看不到這個軀殼內破碎不堪的心幾近崩潰邊緣,她駐足在路中間,站在泥濘的沼澤,在陽光中,在黑暗的虛空裏,每一寸皮膚都躲藏在陰翳,被蠶食得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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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身向着廣場外走去。

“艾斯莉!”

我回過頭,愣愣地看着那個追出來的身影。

他的鼻子和嘴巴前形成了一團團霧氣,這讓我意識到了身邊尚存的生機。

“我從窗戶看見你了,出什麽事了嗎?”烏黑的眉毛微微擰在了一起,我從奧賴恩的眼底看到了不會掩藏的實實在在的擔憂。

我垂下眼睛,往前走了兩步,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然後給了他一個大概算長久的擁抱。

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突然噴湧而出。

我的雙眼很快變得模糊不清,但我沒有發出什麽聲響,只是在憋氣,然後張開嘴大口地呼吸着。

他的手拖着我的臉頰,想要擦幹我臉上的水漬,它們滴落在衣領上結成了冰。

“艾斯莉。”

我看不清他的臉,也聽不清他的話,我的感官都糊作一團,我不知道該看向哪裏,于是我望向了遙遠的天空,可是徹夜未眠的雙眼實在難以忍受這種乏累,它們又酸又痛,我閉上眼睛,很難再睜開。

“艾斯莉,看着我。”他把我粘在臉上的發絲一縷一縷別到耳後,扳正我的臉,他不知疲倦地擦着我的眼淚,讓我對上他的眼睛,原本溫熱的手已經變得冰涼,“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好嗎?”

我搖着頭,苦澀随着紛亂的記憶湧上心頭,我的十指指尖抽搐似的作痛,我說不出話,他重新把我抱入懷裏,輕撫我的頭發。

“什麽都沒了,奧賴恩。”我聽見了自己虛弱而喑啞的聲音,眼前的水霧奇跡般地散去了,“我想結束了,我該跟着我的父親一起離開——或許在此之前,我就該永遠沉睡于我那糟糕的童年裏。”

“不,”我看見他的眼睛裏流淌着和我一樣的悲傷和絕望,“你不能這麽說。”

“艾斯莉。”奧賴恩輕聲叫着我的名字。

“嗯?”

“答應我,艾斯莉,如果你想要了結這一切,一定要放棄這個念頭。”他說,“因為你渴望殺死的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痛苦。”

“可是你的生命裏還有別的,不是嗎?”他黑色的眸子裏染上了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還有我。”

我直直地看着他星空般的雙眼,恍惚間我身子發輕地像要飄起來,沉溺在了冰天雪地中的一片暖流裏,剛止住的眼淚又開始在眼眶打轉了。

“別哭,”他失措地看着我,“求你了,別哭。”他握住我的手,扯出了一個看起來還比較輕松的微笑,“我帶你去個地方。”

我點了點頭。

他沒有用幻影移形,只是拉着我的手在路上奔跑着,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從他的掌心傳遞給我的力量。

當我們氣喘籲籲地停下來時,我發現我的面前是一個熟悉但又略顯陌生的地方——因為上次來的時候,這裏色彩缤紛,而這次全被茫茫白雪覆蓋住了。

每一家店的窗子上都挂上了金色銀色紅色的球,還有各式各樣的貼紙和彩燈,迎面走過來兩個男人,肩膀上扛着一棵巨大的聖誕樹,一腳一坑地踩在雪地裏。而這種天氣,街道上竟還是人滿為患,熱鬧異常。

我才發覺十二月是聖誕月,聖誕節就快要到了。

“和上次來的時候,不太一樣。”我這麽說道。

“快要聖誕節了,自然比平常熱鬧些。”

我們走在街道上,我看見了那家衣裙店,那件漂亮的紅裙子依舊整潔地挂在那裏。

我走進了店門。

老板娘熱心地從裏屋出來——他們正在收拾聖誕節的陳設。

“是你啊,小姑娘。”她的眼睛彎彎的,“我還記得你們。”她又看了一眼跟着我後面進來的奧賴恩。

“可以把那件給我看看嗎?”我小聲問道。

“當然。”她将紅裙子取下來,把我往試衣間裏推。

我回頭看了一眼奧賴恩,他對着我笑了笑,于是我去了試衣間換上了那件裙子。

我有些局促地從裏面走出來,奧賴恩的目光剛從別處移開,挪到了我身上,停滞了幾秒。

我沒敢擡頭,于是一直低着頭,直到走到了鏡子跟前,我才擡起眼睛打量起自己。

紅色,真的很鮮亮,我有些不大習慣。

我看見鏡子裏的人一頭淺金色的卷發,蒼白的面龐,和那雙很不符合氣質的疲憊不堪的藍眼睛。

不像我,但這紅裙子很好看。

我深吸一口氣,嘗試把別扭的感覺抛在腦後。

“我想買下它,夫人,它很合身,是不是?”我說。

“是的,小姐。”

“我來吧。”奧賴恩說。

“不——”我扭過頭,“我自己來。”

他按下了我的手,語氣裏帶上了些許請求:“就當我送給你的聖誕禮物。”

我愣了會兒,最終沒有阻止他。

他牽過我的手,我們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紅色在雪地裏格外紮眼,很多人的目光聚焦在了我身上,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顯得有點奇怪,但我的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在緩慢地生根發芽,這種感覺十分奇妙,就好像我突然之間擺脫了什麽沉重的東西。

就在我出神間,我看見了面前遞過來的玫瑰花。

我确信那棵芽已經開始抽出了新枝,比外界的飛雪更早地觸碰到了春天。我笑着接過它,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玫瑰的香氣撲鼻而來,馥郁、張揚。曾經的奧賴恩會讓我想到那一束清新內斂的雛菊,而現在卻完全不同了。

我和他待了一整天,直至天色漸暗,我們坐在噴泉旁邊的草地上,飛濺起的細密的水珠灑落在我的臉和手,我的毛孔愉悅地接納了它們。

不遠處好幾個大人和孩子一起在空地上點燃了煙花——與我平常見到的那種手抛煙花不同,他們實實在在的用一個小東西引燃了“箱子”上的線,一道道火光沖天而起,伴随着歡笑聲綻放在空曠的天際,那聲響比我聽到的任何煙花的爆炸聲都要震耳。

好在,我很快就習慣并愛上了這一切。

我看了一眼時間,還有一個小時裏德爾就會從魔法部回去。我不動聲色地把手從奧賴恩手裏抽了出來。

煙花的聲音依舊不絕于耳。

“別離開我。”

我的心髒顫了顫,低下頭沒說話。

我也渴望停留在這一刻,我不希望它那麽快就要消失。

“好。”

……

離開之前,我把一身漂亮的紅裙子換了回去,好好地疊放在盒子裏,和那朵玫瑰一起。

我想将它們和二十六歲的我永遠定格在1955年的十二月,承載着我所有希望的、倫敦諾丁山的一個雪天。

我把盒子壓在了衣櫃的最底層,我知道我會永遠珍視并深愛着這段記憶。

或許,有可能……會有那麽一天,它們再度被挖掘出來。

但一定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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