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6章
這裏很幹淨,沒有明顯的地獄特征,更像一間供人休息、生活的居住場所。
我看見了一個人坐在桌前喝茶——那是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她擡起濃密的睫毛,露出一雙紅色的眼睛。然而那抹紅色卻并不顯得可怖,反而更襯出了她令人失語的美貌——我用這世間所有美好詞彙都無法描述出她十分之一的美麗,而她此時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聲音清甜。
“陪我說說話吧。”她說。
她示意我坐下來,于是我坐到了她的對面。我很快就從她驚為天人的相貌中移走了注意力,我環顧四周,視線落在一個透明的玻璃櫃上。
這兒只有那裏映出一片詭異的赤黑色。
“下一層,怎麽去?”我問。
“陪我說說話吧。”她重複了一遍,“別這麽急,艾斯莉……”
我重新正視她的臉——我敢肯定不管多少次看到這樣的相貌,我都會在心中默默驚嘆——可是我清醒地知道這裏是地獄,每一層引路人都是一種罪惡的化身,盡管我無法把這張臉聯想成一個惡人。
“說說人間的事。”她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真切的好奇。
“人間,有什麽好說的?”我不得不心存警惕,告訴自己她可不像表面那樣單純。我還在觀察着四周,“你就是靠這種手段,誘導踏入這裏的人,然後讓他們止步于此,是嗎?”
“不要總把這裏想做地獄,艾斯莉。”她說,“地獄只是個名字,你越是對這個名字心懷警惕,就說明你越恐懼沉淪于此……而恐懼的來源,就是你在猶豫,因為你不敢确定什麽是正确的,什麽又是錯誤的。”她看起來有些悲傷,“還想怎樣呢?披上僞裝,你們嘲我虛僞;卸下僞裝,你們又憎我醜惡——你覺得我只是個地獄的魔鬼,因此失去了真誠,是嗎?”
我暗自嘆了口氣。
“你想聽什麽?”我問。
“我想聽聽你的故事。”她回答說,“來到這裏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故事,他們在人間嘗遍了所有的痛苦,我喜歡收集他們的絕望,這讓我有些恍若身在人間的寬慰,因為我從沒體會過這些東西——除了永恒——你能明白嗎?在地獄的日子可太難熬了,每一天都如此。哦,你不明白,當然不。只有不停地聆聽不一樣的苦難,才會讓我好受些。”
“看來你想聽的東西是有針對性的。”我思考了片刻,“可是我覺得我還好,我并沒有到體會過絕望的那種程度……我還有很多朋友,很多幫助我的人……”
她驚訝地僵住了一瞬,随即慢吞吞地吐出兩個字:“撒謊。”
“我發現你們似乎總把地獄當成了你們的‘人間’,把人間當做了地獄,事實上你們之所以認為人間充滿罪惡,只是因為你們根本沒有感受過任何善意。”我看向她,突然升起了一股由衷的憐憫之意,盡管我不明白其來由。
她的表情徹底停滞住了,随後五官開始扭曲,身體開始變形,她的頭顱刺出了兩個尖角,一條長長的、頂端尖銳的尾巴從她背後伸了出來,她甚至變換了一個性別——一個蓄着胡子的醜陋的怪物。他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然而,我并沒有表露出什麽驚異或是恐懼的情緒。
怪異的外形反倒使他看起來沒有那麽危險了。
“怎樣才能到達第五層呢?”我問。
他看了我一眼,轉身走向了那個玻璃櫃,打開了它。我走近過去,玻璃櫃之外是一片斷崖,截面很光滑,挂着兩趟長長的鎖鏈,看上去大概有幾十英尺高,可我看向旁邊,還有一排直通向下的梯子。
“順着鎖鏈下去,就是第五層。”他這麽說。
我還在等他繼續,但是他沒有,他在我身後關上了門,從外邊透明的玻璃櫃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我俯下身子用手摸了摸那個鐵鏈,滾燙的熱度讓我迅速縮回了手。
我轉頭看向那個梯子,又伸手摸了摸,只是個很普通的梯子,而它通向的位置與鎖鏈完全是一個地方。
他是不是少說了些什麽?明明那個梯子更方便,該不是因為我剛剛哪句話得罪了他,借此伺機報複吧?
我撇了撇嘴,在梯子和鎖鏈之間猶豫着,來回踱步。
我又想起前幾層的引路人所說的選擇——
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既然他只說了鎖鏈,那就這麽做吧,前幾層都過來了,不差這一次。
我一咬牙,試探着握住了燙手的鐵鏈,一開始還好,可是過了沒一會兒,我就有些堅持不下去,下意識地想要松手。然而此時我已經懸在了半空,腳用崖壁支撐着一點點挪動,沒有退路。
快了,快了。
可是令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想法在我的腦子裏一直循環着,不知不覺就過了好久,我甚至失去了時間觀念,我懷疑我已經被困在這裏有幾天了,可腳下仍然是那麽遠的距離,再一擡頭,頂端已經遙遙無際,消失在了我的視線範圍。
我的手腳已經使不上勁了。
我覺得我該選擇那個梯子。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我發現那把梯子就在鎖鏈的右邊,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完全可以慢慢挪過去。
可是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害怕選錯——如果選錯了,那麽之前度過的前幾層可就白費了,說不定我會直接回到人間,再也沒機會抵達這裏了。
我小心地想要松開其中一只手,皮肉撕裂的痛苦讓我疼得一陣龇牙咧嘴,我的皮膚幾乎都粘連在了上面,撕扯下來破碎的一層皮——盡管如此,我還是沒有看到血跡。
我就這樣艱難地往下爬,直到頭暈目眩,手腳麻木,感知不到自己的軀體——我的意識短暫地離去了一段時間,等我回過神再次向下看,距離竟然意料之外的縮短了。
我加快了速度,腳可算落在了地面,腿一軟倒在地上。
身下的地面開始軟化,像水一樣流淌,我浮在表面,被推動着向一個方向而去。
我扭過頭,發現自己身處一片金色的窄窄的河流,河流兩側是金碧輝煌的用珠寶堆成的山。我伸手戳了戳身下的“金河”,它的确是柔軟的,可是我的手指卻沒辦法進入分毫。我嘗試着站了起來,盡管不太平穩。
金光閃閃的錢幣和珍珠、首飾随着河流的湧動掉落進來,浮在水面,漂到我腳邊,沒過多久就堆積了起來。
我撿起一串流光溢彩的手鏈,暗自咂舌。
從六七歲時起,我在那所貧窮的孤兒院裏長大,一直到現在,花銷上我都是習慣性地節省——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金銀珠寶。
我把它又扔回了那一堆財寶裏。我四下尋找這一層引路人的蹤影,然而并沒有找到。
“偷偷拿上一件……把它帶去人間……”
一個聲音回蕩在我的腦海裏。這個念頭實在是太強烈了,強烈到我開始覺得有些古怪。
河流的盡頭是與來時一模一樣的白色的圓環,籠罩在上方。
“我不要回人間……”我皺着眉毛,眼睛開始到處尋找其他的門。
“帶上我……帶上我去……留在這裏……留在地獄……”
奇怪的聲音就仿佛是從我自己的腦海中生出來似的,不停回響。那股沖動開始無限放大,愈加強烈。我低下頭,彎下腰,捧起一把金幣,身下傳來若有若無的吸力,我沉溺在耀眼的光輝裏,感嘆着這美妙的色澤。
我的身體開始緩緩下陷,恍惚中好像有無數只手從河底伸出來,抓住我的腳踝,把我一點一點往下拖,讓我在不知不覺中下墜……
然而我突然間意識到了這一切,就是那麽一瞬間的清醒,我把手裏的所有東西都撒了回去,那股吸力一下子就消失了,如同從未出現過。
我再次擡頭,那個白色的圓環發生了變化,變成了昏暗的赤色,其中一片漆黑。
我費力地邁開腿,踩在凹凸不平的那些堆疊的珠寶上,它們堆成一個臺階,我順着它們走上去,邁進了黑漆漆的洞口。
而後是另一方世界——我驚異地發現我竟站在了陌生的街道上,周圍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身後也不見了那個圓環,我不知道我從何而來,又該到哪裏去。
這條街異常富饒,充斥着人們的歡聲笑語。
我這是……這是回人間了嗎?
可是,這又是哪裏呢?
我迷茫地走在街道上,我沒認出這是什麽地方,我漫步了大概有半個多小時都沒找到什麽标志性的建築。
連着好幾天都沒感受到的饑餓和疲憊感突然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找了個酒吧走了進去。
酒吧裏彌漫着濃濃的香煙和酒精味,我頓時有些後悔走進這裏,可是一回頭,來來往往的人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已然找不見進來的門。我只能随便尋了個位置坐下來,稍做歇息。
還沒等我做些什麽,從前臺走來一個微胖的男人,他沒有多少頭發,皮膚比正常人要紅潤許多。
“要喝些什麽嗎,客人?”他問。
饑腸辘辘的我思量片刻,搖搖頭說:“有什麽吃的嗎?”
“有,”他露出了笑容,“你想要什麽?這裏都有。”
我驚訝地看着他。
“随便吧。”我實在沒有什麽頭緒。我剛想從兜裏拿些錢幣出來,他卻阻止了我。
“來這裏的人都沒什麽錢財……我不需要錢財。”他說道,“但是需要你的一件東西做交換——當然,不用擔心,我們只會帶走你身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我覺得十分奇怪,但也并沒有在意什麽。
“要來點酒嗎?這裏的酒比哪裏的都好喝……相信我,你不會後悔的。”
“不了,謝謝。”我笑着婉拒了他,“我不喝酒。”——我發誓過這輩子絕對不會再碰這東西了,絕對不會。
他也沒有執着什麽,轉過身消失在了我的視線範圍。我開始環顧四周,無所事事地觀察着身邊的每一個人。
時間緩緩流逝,那個男人一直都沒有再回來,我渾身無力,甚至有些發昏。
“你好——”我小心地碰了碰一個人的胳膊,然而他完全不理會我,只是自顧自地吃着東西,喝着酒。我再次碰了碰他,他依舊沒有反應。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男人終于回來了,他在我的桌子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食物。
但是我忍住了,我轉頭問他:“我很想知道,你這麽做究竟會有什麽好處……從別人身上拿取一件不值錢的東西,卻給客人準備這麽豐盛的食物。”
“我們收留了他們。”他笑意盈盈地回答,“他們只有靠這裏才能活下去。”
“嗯……”我抿了抿嘴唇,“可是我在想,我既然仍舊身在地獄,為什麽還會感受到生理需求。”
他的表情僵了僵,眼睛睜大了一圈,死死地盯着我,就好像我說了句什麽胡話一樣。
我摸了摸衣兜,确認了身上空空如也,我在他驚恐的眼神裏拿起了桌上的叉子,沒有什麽猶豫地,用力從我的小臂上劃過,一道細長的傷口伴随着刀割的疼痛襲來,我皺了皺眉毛。
意料之中的,沒有溢出一滴血液。
身邊的一切突然開始扭曲變換,黑色的煙霧缭繞着,我擡起頭,那個男人不見了,身邊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此刻變成了一堆骨瘦如柴的腐屍一般的東西,或許是無數人的靈魂,也或許已經不算是了——他們的身上粘滿了吸盤似的觸手,他們啃食着那些觸手,觸手吸食着他們的身軀,這個場景又惡心又詭異,我不禁一陣惡寒。
叉子掉落在我的腳邊,我拾起它,它的表面如同一面鏡子一樣,反射出我的臉,我感覺到其中傳來一股拉扯的力量,随後我的眼前被明光覆蓋,整個人天旋地轉了幾分鐘,幾乎昏厥過去。
我的手臂在半空中胡亂擺動着,然後抓到了一只手,我就像抓住了一顆救命稻草,死死地握着不放,直到腳穩穩地踩在了實體上。我使勁眨了眨眼睛,視力才重新開始一點點恢複過來。
“等你好久了,艾斯莉。”
熟悉的嗓音,每一個字都在我的腦海中敲擊出優雅動聽的韻律,伴随着我心髒規律的跳動聲,我震驚地看着他,渾身僵硬麻木,半晌也沒發出什麽動靜。
我條件反射似的縮回了手,踉跄着後退了兩步:“你——”
“看起來,你好像并不高興見到我。或者說,你甚至還在思考如何脫身……”裏德爾把手背在身後,用一句話制止了我下意識尋找魔杖的動作。
我眼睜睜看着他慢慢走近,用他那雙冰冷的猩紅的眼睛高高在上地凝視着我,不過幸好——我沒有感受到什麽危險的殺意,反而如同故人重逢般淡然,盡管這份淡然只限于他。
我突然很想趕緊返回人間——哪怕已經度過了這麽多層,離那最後一步僅僅咫尺之遙,我再努力努力,說不定就能成功了。可是我怎麽想也不會想到,會在這裏面對他。
“你怎麽……會在這裏?”我費力地吐出一句話。
“你能走到這裏,不都是因為我嗎?”他并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而是低下頭,拉起了我的手,我從他的皮膚上竟感受不到任何溫度。
“很快了,艾斯莉,只差最後一步,就是永恒之域……你就快做到了,我們都能夠做到,我們會一起抵達那裏。”他在我耳邊低語,他的聲音既冰冷又悲傷,“我一直渴望的——我一直追尋的……我每時每刻都在等待着這一天的到來。然而你,艾斯莉,你差點毀了這一切——屬于我們的一切。”
我呆滞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的指尖輕柔地劃過我的臉頰,就像在欣賞一件無比珍視的瑰寶。
“不要再背叛我了。”
他把我擁入懷中,輕撫我的頭發,缱绻的氣息纏繞在一起,交織、相融,我似乎失去了屬于自己的意念,沉浸在只有我和他的世界裏——我不知道我怎麽了,我一點兒也不想反抗,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如同雪崩洶湧着無法制止,将我的每一層防線都擊潰沖散,淚水浸濕了他的衣領。
他永遠不會知道我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有多困難。
“該收手了吧,裏德爾。”我的聲音低啞而無力。
“你還不明白嗎?”我聽見了他的輕笑,“人間的一切于我又有什麽關系呢?我的所有努力只是為了擺脫令人厭惡的限制與束縛罷了。殺死那些麻瓜、泥巴種和虛僞的道貌岸然的反對者對我而言早就不重要了。”
“我只想要你,艾斯莉。”
我的心髒被什麽東西緊緊攥住,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呼吸。
“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的,對嗎?”
“不會再離開我。”
“我們本就不該分開,這一切從頭到尾就是注定的……”
他的每一句話都無休止地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地回蕩着,他在一點點用力,像是要把我揉入他的身體,我微微張開嘴巴,才能使足夠的空氣鑽進我的肺裏。
“我要你……完全屬于我。”
他的手緩慢地游走于每一寸地域,我的腳下開始發虛,大腦一片空白,無從思考。我抱着他的身軀,無數紛亂的記憶湧上腦海,全部都是他在我生命中留下的印記,絲絲牽扯,密不可分。
然後,我聽見了那句我向來都不敢奢求,卻又無比渴望的話語。
“我愛你。”
我僵硬地放任着他的動作,然而全身上下失去的感官又開始一點點複蘇起來,我的雙目模糊不清,抽痛感從我的心髒蔓延到每一根神經,它們逐漸變得冰冷徹骨。我貪婪地享受着他的懷抱,感受着最後能感受到的這一切。
随即,我用力地推開了他——我甚至不敢猶豫,我怕我但凡遲疑一秒,就會完全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空虛感席卷而來,裏德爾在被我推開的瞬間,從我指尖所及之處開始破碎、消散,一切恍若幻境。
眼前是一片空曠的、死寂的虛無。
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
他永遠不會說這些。
抽痛感愈發強烈,連着五髒六腑,貫通着我的腿和手臂,我不能夠發力,我捂着胸口跪倒在地上,強忍着難受到想吐的沖動,用手臂支撐着自己,避免暈眩過去。
“我通過了嗎?”
我從喉嚨裏擠出虛弱的詞句,然而四面八方傳來的只有回音,無人應答。
第七層的引路人沒有出現,第八層的入口也沒有出現。
我的眼淚還在無聲地流淌,我低下頭,希望能夠緩解這種感覺。
“艾斯莉……”
我聽見了一個遙遠的聲音,遙遠到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艾斯莉……艾斯莉……”
那個聲音越來越清晰,我閉上眼睛,痛苦地捂住耳朵,它還是像尖利的刀子一樣劃過我的大腦,我猛地驚醒過來,大口地呼吸着。
我轉過頭,看見的是米勒娃擔憂的面孔,我發現我躺在床上,在溫暖舒适的房間裏。
我渾身酸痛無力,我出神地盯着天花板,沒過幾秒就坐了起來。我摸了摸我的脖子,項鏈還在。我摸向衣兜,什麽都在,什麽也沒有缺。
“不……”
我拿出了我的魔杖,狠狠地劃在我的小臂上,鮮血汩汩湧出。
“艾斯莉!梅林——你在做什麽!”米勒娃驚慌失措地按住我的手,想要制止我的行為。
“不……”我松開手,魔杖掉落在床上,我抱頭痛哭,米勒娃輕輕抱住我,拍了拍我的後背。
“怎麽了?又做噩夢了,是不是?或許我該去把阿不思叫來,你的狀态不對,艾斯莉,自從他把你帶回來,你已經昏睡了整整一個星期……”
“不——一切都完了……米勒娃,我回來了……我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