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蒲!阿蒲!”

聽到遠方傳來的呼叫,女孩坐在山頂自然風化形成的石臺上大聲回應。過了一會兒,山崖後邊探出兩個髒兮兮的腦袋,阿蒲趴過去搭把手,把他們一個個拉了上來。

“阿蒲,你又爬到神斷崖來玩,回去看你爹不把你打個半死。”

膽大的男孩上前幾步探頭看看,崖前是清淺的白霧,并不遮擋視線。

遠遠望向山下,村鎮縮成一個個淺色的污漬點綴在翠綠的林草地上,看得人一陣暈眩。男孩懼高,腿軟趔趄後退了幾步。

女孩抱膝坐着,此時剛剛日出,雲後的太陽給雲朵染上金邊,直視耀眼卻不刺眼。

“阿土哥,你們說仙人會不會再來這兒呀?”

阿土挪到她身邊坐下,嘻嘻笑:“祭婆婆哄人玩的,你還當真啦?”

另一邊握着草杆嚼得正起勁的阿石開口:“祭婆婆是伺候神靈的,從不騙人!”

祭婆婆是祭祀神婆,沒人知道她的年歲,雖然稱呼婆婆,但樣貌卻是中年美婦。

阿蒲爹曾在喝得爛醉時說過,他阿爺的阿爺還在的時候,大莽山的神靈祭祀就是祭婆婆,現在經了五代人到阿蒲,她的容貌從來沒改變。

莽山十九鎮處在大莽山深處盆地,被山林猛獸隔絕于世。

十九鎮在幾百年前被朝廷設了十九個縣衙,朝廷派來的十九個縣令,只有一個帶了幾個半死不活的仆役活着穿過莽山來上任。

縣令派人向朝廷複命,可朝廷再派來的縣官老爺再也沒有能活着進來的。

沒奈何,皇帝只好下旨,恩準那個縣令的子孫可世襲擔任莽山十九鎮的縣官老爺。

現在的莽山,十九個鎮的縣令全是那位王姓縣令的後代。可王縣令們只管調節街鄰糾紛、茶米油鹽的小事情,莽山的大事,祭婆婆說了算。

祭婆婆住在莽山祭場,大莽山十九個鎮子,以祭場為中心往外鋪展開。祭婆婆銀發貌美,除了每年的祭祀以外都不怎麽出門,莽山人只有傷筋動骨的大傷才敢去找她。

小娃娃們倒不怕,喜歡圍着她聽故事。

但娃娃們一點點長大,家裏的長輩也一點點變老,印象裏被自己叫作婆婆的美婦人卻三年五年甚至十年都沒有一點變化,長大的孩子們慢慢地也對她敬畏起來。

阿土縮縮脖子,小聲反駁。

“祭婆婆說這山是仙人劈開的,這麽大的山,劈開要多大的刀啊?要是那麽大的刀肯定會有人看見的,但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那說明肯定是假的。”

說完又想了想,問:“阿蒲你說是吧?”

女孩不說話,阿石也不跟阿土争論了,只把草杆往衣服上囫囵擦了擦遞給她。

“小花姐新摘的甜草杆,特別甜,阿蒲你嘗嘗。”

她随手抓了一根,放嘴裏嚼出淡淡的草香和清甜,換了一個話題:“你們要是再來早一點,就能看到完整的日出啦。”

兩個男孩對視一眼,隔着少女一人一邊坐下。

“太陽天天都能看見,為啥要到這兒來看?”

“阿蒲你要是喜歡,來我家,俺娘說你喜歡看太陽咱家就給屋頂開個窗。”

“俺家也可以!我回家就跟俺娘說。”

十九鎮習俗,娶新媳婦,新娘子婚後三年內,懷孕前不可踏出房門半步,要在黑黑的茅屋裏一直關着,以免被邪神盯上。

阿土和阿石都想娶她。

女孩嘆了一口氣。

“走吧,我看完了,小花姐肯定還在山下等着我們呢。”

小花果然在崖下等着他們,一邊等還摘了小半筐野菜。

“傻阿蒲,仙人離我們遠着呢,祭婆婆是給咱們說故事吶。”

小花給她撣了撣灰,“我們一會兒去林裏再摘點野菜,回去你阿爹就不會罵人了。”

一直到正午,阿蒲才和小花一人背着一筐滿滿的野菜回去。

回到家裏,就看到五歲的弟弟滿地打滾,沾了一身灰土。女孩放下竹筐,打了一桶井水就在院子裏給弟弟洗澡。

說是院子,也就是栅欄圍了一圈,洗澡也只是用破布沾了水擦一擦。她一邊哄着弟弟給他搓身子,一邊豎起耳朵聽堂屋裏爹娘的對話。

阿蒲剛滿十三歲,可以先商量議親了。她爹正考慮把她定給哪家換聘禮給二哥娶媳婦。

目前看來阿石家聘禮最多,足足有兩車谷子兩只羊和四只下蛋母雞。但阿土家有一個姐姐,願意跟阿蒲換親。

阿爹更想換親。

阿蒲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小林鎮家家戶戶都這樣,女兒家嫁出去換回一堆聘禮,或者換一個媳婦回來。

婚嫁對阿蒲這個年紀的姑娘來說應該是天大的事情了。她也知道,隔壁小花姐在等她從阿土和阿石中選。

小花是小林鎮最标志的姑娘。

她比小花小兩歲,長相只能算清秀,臉蛋總是紅撲撲的,茶色的眼睛不算很大但有神晶亮。

小花雖漂亮卻家貧,她娘是寡婦,還有一個年幼的弟弟。

阿蒲父母雙全有哥哥姐姐,她比小花幸運。她可以先挑,只要選好了一個,另一個就會去小花家下聘。

但她不願意。

她是應該嫁人生子的,跟阿娘一樣,嫁給一個偶爾喝酒打老婆的男人,也生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然後大女兒嫁出去,換回的聘禮給大兒子娶媳婦。再是二女兒換親給二兒子換一個媳婦回來。

贏得鄉鄰稱贊,羨慕她兒孫滿堂、幸福美滿。

如此循環往複,世間人倫。

但她不願意。

十九鎮跟外界隔了一個大莽山,山內外消息互不相通,就算有信息往來也至少遲滞了三五年。

王家的縣老爺們只要每年交的賦稅夠敷衍朝廷,就關起門專心過自己的日子,不管雜事。

對村鎮的人來說,莽山就是整個世界。而對莽山來說,祭婆婆就是無上的權威,神靈的代言人。

莽山的人敬畏祭婆婆。

阿蒲喜歡她。

阿蒲從小膽大皮實,上山爬樹,下河摸魚,總把自己鼓搗得一身灰土髒兮兮的,被鄉鄰诟病“不像個女兒家”。

她爹每次聽到這種說法就會去柴房随手抽一根柴火棍打她,一打她就往祭婆婆那兒跑,沒有大人敢去祭婆婆那兒放肆。

小皮猴兒長到七八歲的時候,聽到阿娘在屋內跟阿爹商量,說她性子不似尋常女子,怕日後不好婚嫁,不如趁年紀小送去別的鎮上做童養媳換點錢貼補家裏。

女童懵懂卻隐約察覺不安,她跑去祭婆婆那兒求助,自己的意思表達不清就幹脆把爹娘的話複述了一遍,祭婆婆留了她半個月。

後來從神靈祭祀那兒出來的阿蒲還是原來的阿蒲,但又有些不一樣了。

她把頭發梳得順順紮起來,露出紅撲撲笑盈盈的臉蛋;她闖禍以後能笑容爽朗又腼腆地嬌嬌道歉;跟夥伴們玩耍亂跑後會及時打理自己,在髒兮兮的娃娃中顯得格外別致可愛……

街鄰開始說她“活潑可人”,阿爹阿娘也不再提童養媳的事兒了。

“婆婆,我又去看了仙人劈開的山。”

阿蒲躺在祭婆婆的躺椅上晃,“你說仙人還會再來嗎?”。

美婦人正搗着藥,她披散銀發,身着白色布衣,耳邊插着阿蒲從野外摘回來的小黃花。

“現在這世間,已沒有仙人了,只有修仙人。那山是遠古的仙人劈開的。”

阿蒲翻了個身,趴着問:“仙人和修仙人有什麽區別嗎?”

“區別可大了……”

莽山十九鎮的人都說:這世上有仙人。他們男俊女美,穿着漂亮的仙衣在天上飛,神通廣大。

雖然沒人見過。

但阿蒲相信祭婆婆見過。

祭婆婆說,人們說的都對,但此間的仙人不是仙人,是修仙人。他們修為越精越深厚,就越神通廣大。修仙人的目标就是有一天脫離此方世界,飛升成仙。

阿蒲聽得津津有味。

祭婆婆還告訴她,修仙要拜入不同的仙門學法術,學成了以後飛天遁地不在話下。

“那我能拜入仙門修行嗎?”女孩靠在椅背上問。

祭婆婆忙完了,從銀白色爐火上端下來一個青銅小鼎,倒出滿滿一碗黑苦黑苦的藥汁兒。

女孩皺皺眉頭苦着臉撒嬌:“婆婆,我能不喝嘛?太苦了啦……”

美婦人端到她面前。

“這是最後一碗了,乖乖喝下去,你不是想拜入仙門嗎?如今的仙門重根骨。若不是父母修為深厚孕育出先天神胎,或者後天從小養着,凡人之身想出一個能修出靈氣的,萬中無一。”

阿蒲一咕嚕坐起來,躺椅咯吱咯吱作響,她驚喜道:“婆婆,我喝了這最後一碗就能有根骨修仙了?”

“哪有那麽容易,還差着兩步要走。”

銀發美婦人把碗遞到她手裏,少女閉眼發狠咕嚕嚕一口氣灌下去,嘴裏滿是熟悉的澀苦味道。

藥汁流入腸胃,苦意伴随着熱燙的感覺從胃裏發散到全身,最後悉數滲入骨頭裏,燙得她直打哆嗦。

好不容易緩過來,從石桌上挑了幾個蜜棗塞嘴裏,少女嘴裏鼓鼓囊囊問:“哪兩步?”

祭婆婆沒有回答,扭頭看了看小林鎮的方向。

“阿蒲,在我這兒待了五天,你該回去了。”

等少女離開,銀發婦人走向屋後廣大的祭場高臺,泛着青色波紋熒光的半圓形光罩亮起,一瞬又消隐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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