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蒲回到小林鎮,鎮子東邊隐隐傳來吹吹打打的唢吶和鼓聲,間歇伴着鞭炮聲響,人聲鼎沸熱熱鬧鬧。
回到家門前,門口那條土路上已灑了滿地碎紅紙和炸爛的鞭炮。
這時,隔壁小花家門口出來了一堆人,為首的是一個留着絡腮胡,穿不倫不類簇新文士服的矮壯老漢。
他得意洋洋的被一衆潑皮簇擁着,滿面紅光帶着酒氣和喜意正待離去。
阿蒲正站在路邊看着熱鬧呢,突然被街坊嬸子們一把拉到身後遮擋起來,不待發話詢問,就聽到那些潑皮的零星話語。
“王哥喜事成雙,令公子一飛沖天!”
“這寡婦有福氣!趕明兒咱小林鎮大小媳婦任王哥挑!”
等人都走了,阿蒲站在一群婦人身後不解地詢問:“那阿叔好似是東鎮的王大叔?穿成這樣我都認不出來了,他來想娶花嬸子嗎?”
東鎮的王大是窮獵戶,家裏就父子兩人,王大打獵供老來子王木生讀書。
供讀書人不容易,王大前頭娘子難産死後,也沒錢續娶,就做了鳏夫。好在小林鎮的人看父子倆老實本分,王木生又十來歲就考上了秀才,街鄰們也時不時接濟幾分。
花嬸子前幾年守了寡,獨自帶着小花姐和小花弟弟過活。但花嬸子現在也才三十出頭,王大怕是都快六十了,這年紀也不搭啊。
前頭擋住阿蒲的嬸子們等王大和潑皮走遠了才讓開,撇了撇嘴罵道:“那起子不要臉的,想娶小阿花!”
“啊?給木生哥娶嗎?”
“所以說是不要臉的小人吶!是那窮鳏夫王大想娶,前日有仙人從天上路過,看中王木生說他有什麽骨…”
“根骨?”
“對對,說他有根骨要收入仙山做弟子,那王木生就是以後的仙人了。王大有這麽個兒子可不就抖起來了?被那些潑皮一撺掇就要來娶小花做填房,說不能丢了仙人兒子的臉面。”
那嬸子眼光上下掃了阿蒲一眼。
“小阿蒲,你回頭也得留意,可別讓那老王八瞅見了。”
另一個嬸子嘆了口氣。
“街坊鄰居的,他家那窮光景,沒個女人當家,父子活得跟叫花子一樣,以前我還心軟叫我當家的給湊了糧食送過去接濟。明明這父子倆看着老實巴交憨憨厚厚的,怎料現在變成這樣……”
旁邊看熱鬧的叔伯接話道:“那是他家以前窮,沒本事,要求着人,有壞心眼兒都得憋着。那王木生得了仙人青眼,昨天特意跑西邊李家灣去敲鑼打鼓。年紀比他小、跟他同場考得更好的神童小李秀才正在家中苦讀,聽說鑼鼓鞭炮這麽一炸,人當下就倒了……”
“哎喲喂,作孽啊!”
“可不就是,這種表面老實心裏憋着壞的惡人,真要去修成了仙人,倒是大禍害!”
“小花姐?”阿蒲從自家矮矮的泥巴院牆翻去鄰居家,輕車熟路摸到小花的房間。
女孩正坐在床沿抹眼淚,聽到叫聲趕忙擦擦眼睛,打開窗子讓鄰家的妹妹爬進來。
“你又爬牆,讓你阿爹看到又要拿掃帚打你了。”
阿蒲看着女孩子紅腫如大棗的眼睛,氣得罵出聲來。
“小花姐我都知道了!那王大糟老頭子臭不要臉!花嬸子怎麽說?”
女孩子眼睛一酸又開始落淚了。
“我阿娘說王大就是年紀大了一點,我嫁過去就是未來仙人的後娘,也不要我自己辛苦生孩子,我弟弟也沾點仙氣以後能出息……”
“她以前明明在家裏說那獵戶王家沒本事,吃救濟,現在倒是改了口,也想做仙人的親戚!阿蒲,那王老漢都五十九了,我才十五!”
說完,小花一頭撲倒在床上大哭起來。
阿蒲拍着她的背連聲安慰:“小花姐,你別哭了,不想嫁那不要臉的臭老頭咱們就想個法子不嫁!我肯定幫你!”
小花似乎想到了什麽,直起身來期待問:“阿蒲,你說那王家人這麽壞,仙人們會不會看出王木生是壞蛋把他趕出來?”
阿蒲搖搖頭,“沒那麽簡單,祭婆婆和我說過,現在的仙人只是修仙的人,也不能看透人心。”
“再說了,你看王家那父子倆以前多憨厚老實,現在一朝得勢才暴露本性,可想而知王木生去了仙門開始肯定也裝得老實巴交,夾着尾巴做人。”
回到家裏吃晚飯,阿蒲像往常一樣低頭吃飯不說話,夾菜只夾面前的一盤煮野青菜。二哥最近在鄰鎮當學徒做工沒回來,弟弟手裏握着阿爹上完工回家單獨買的烤雞腿吃得滿嘴油。
阿爹和阿娘跟小林鎮其他人一樣,在談論王家得仙緣的事情。
“那東鎮老王家要發達了,能出個仙人弟子真是祖上積德,我家怎麽就沒那個機緣喲。”
阿娘瞥了眼頭埋在碗裏的阿蒲。
“當家的你今天不在,那老王今天來隔壁說要娶寡婦的女兒小花,當填房大娘子。”
“啥?”阿爹一口面湯噴出來,“那老不修比我年紀還大,想娶隔壁那十來歲的黃毛丫頭?”
“的确是老不修,可嫁過去了以後就是未來仙人的後娘,我家阿蒲難道比她寡婦的女兒差麽?”
阿爹順着妻子的視線端詳了阿蒲幾息,屋內沒有人說話,只有弟弟啃雞腿的聲音,女孩在嗦骨頭的聲響裏把頭埋得越來越低,只覺得毛骨悚然。
過了一會兒,阿爹往女兒碗裏夾了一塊肥肉。
深夜的圓月下,祭婆婆的院門開了,一個矮小的身影摸了進去。屋裏沒人,阿蒲沐浴着月光跑向了屋後的祭場。
莽山祭場是一大片寸草不生的白色玉質圓形拱地,能容納上萬人。從四周向中央微微有弧度拱起,直到中間拔地而起一座高臺。地面上蜿蜒刻有神秘的黑色紋路,一直延伸到圓形高臺之上。
祭場中央的十丈高臺渾然一體、鬼斧神工,站在臺下只能看到一層層拔高的石階,除了主祭沒人上去過。
遠遠看去,一個身披大氅手握高大木杖的銀發背影正站在高臺下。
“婆婆,是要大祭了嗎?時間好像還沒到啊,要不要我去叫……”
臺下身影回頭側身,銀發美婦人穿着黑紅禮服,身披大氅。禮服下擺鎏金溢彩,隐約流過銀亮波紋。
莽山十九個鎮子每年輪流一小祭,二十年才在祭場開一次大祭,阿蒲出生那一年有過大祭,她自己沒見過,但聽鎮上爺奶嬸娘們閑聊談論了好多次。
每次大祭,十九個鎮子裏,十五歲到四十五歲的已婚男女都要過來,烏泱泱幾萬人都不能把祭場占滿。
“主祭穿着神聖禮服,在月光下流光溢彩,啊呀呀我們都不敢擡眼看!祭祀大人不是凡人吶……”
阿蒲以前見到的祭婆婆都是婉約親切的鄰家布衣美婦形象,一直不能理解為什麽老人們對她又敬又畏。
此刻,銀發主祭身披流金大氅,手握黑色龍蟠大杖,杖頂的金色神龍活靈活現。
突然,神龍眨了一下眼睛,俯首看了看小女孩,扭動身軀,在木杖頂端盤旋了一圈。
龍須在夜風中飄動。
白發婦人面帶微笑,腳下踏着虛空。
阿蒲眼睛發亮,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婆婆,你…是仙人啊?”
“我曾經是。”主祭擡頭,天上一輪圓月被烏雲遮掩了一半。
“阿蒲,這麽晚了,找我何事?”
“啊?我…小花姐,我爹娘…啊不是,修仙人要收東鎮王木生當弟子,王木生他爹王大想娶小花姐,我害怕……”阿蒲被吓了一跳,腦中混沌,語無倫次。
祭婆婆竟然就是仙人?
“不急,慢慢說。”
阿蒲冷靜了一些。
“婆婆,我想斷了王木生的仙緣,好讓小花姐和我……”
主祭打斷了她的話,“只是斷了惡性之人的仙緣嗎?”
阿蒲仰視着半空中的銀氅白發婦人,目光瑩亮灼灼。
“我也想修行。”
“神斷崖,斷壁那側有一株神骨草,今夜長成,還記得你問怎樣能有根骨修行嗎?”婦人笑了笑,“還有兩步要走,第一步,吞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