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蒲站在原地,想着在祭婆婆那兒學過的禮儀,生硬地行了一禮。
黃衫女子微怔,疑惑道:“你有師承了?”
女孩搖搖頭,“沒有,這是我們鎮上祭祀教我的禮儀。”
“難怪,神靈祭祀雖已沒落少見,但勉強也算是我輩中人。”
說完,黃衫女子再問:“可願入我山門?”
阿蒲有點懵,自己這是跟王木生一樣,仙緣砸頭上了?
聽說仙人愛清靜修行,不通雜物,這麽随便就收人,莫不是個小仙門招打雜的吧……
想到這兒卻還是猶疑答道:“晚輩……晚輩願意。”
看她疑慮的樣子,黃衫女子笑了,“你不用害怕,若不願可自行離去,你根骨不錯,便是他門別派也願收你入門。”
見女子這般說,阿蒲反而下定決心了,雙膝一曲就欲下拜。
“弟子願意,拜見師父。”
跪……跪不下去。
黃衫女子淺笑道:“果然只學了些粗淺禮節。且慢來,收你入山門可不是我要收你為徒。”
原來按修行界的規矩,一般在外雲游的修行者,遇見有根骨的弟子可以收入山門,進入山門後由師兄師姐們先行教導,還要進行考核,從外門升入內門後才會定下師承。
像王家那種大肆宣揚得仙師青睐的,其實只是自家在鄰舍鄉人間瞎吹捧。真正受重視的好苗子會當即帶回師門,就算給收拾告別的時間也會有師門長輩護持。
黃衫女子願意收錄阿蒲進師門,也是會給她幾天時間告別塵世,之後再帶去大城裏的師門聯絡點,由專門的負責人帶回去。
阿蒲聽明白了,黃衫女子出來要麽有事要麽雲游,只是順路随手替山門收個弟子,也有可能看不上自己當徒弟呢。
也是,她算哪根蔥啊?
這麽一想反而放心了,女孩撓撓頭不好意思地上前拜道:“前輩雖未收我為弟子,但救命之恩也值得一拜。”
她只隐約有點印象,知道應是神骨草和祭婆婆助自己得了根骨,但就算沒死在長蟲腹中,也得憋死在水底,總歸是黃衫女子将她從潭中撈出來的。
黃衫女子坦然受了這一拜,想了想,伸手,一捧清水從潭中浮起變幻,等落于手中時已經凝成了一塊冰玉牌。她将冰牌遞給阿蒲。
這冰牌入手溫潤,一絲寒氣都無,內中有一把靈動旋轉的長劍,柄系金邊紅绫,摸起來像是一塊上好的暖玉。
當然,阿蒲這個土包子沒見過暖玉。
“我看此地有別家修士來過,你既願拜入我宗門下,暫且給個憑證,以免多生事端。”
拜別黃衫女子後,阿蒲先一溜煙跑去十九鎮的中央祭場找祭婆婆。跑了好幾裏路,愣是身輕如燕,一滴汗也沒出。
她推開門一肚子話還沒來得及說,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下來了。
“怎麽,在長蟲肚子裏肉爛骨銷都只幹嚎喊疼不掉淚,現在哭什麽?”
穿着莊重禮服,駝背、銀發且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坐在躺椅上對着她慈愛地笑。
阿蒲撲上去虛握住祭婆婆幹癟褶皺的手,哭得直抽抽。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婆婆你在幫我,一直都是你……婆婆你怎麽了?我怎麽能讓你好起來?”
老太婆把她攬到懷裏。
“好孩子,不要想太多,這是我本該走的路,你七歲找到我這兒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選了這條路,我只不過是推你一把,修行界不見得比凡人世界光明。”
女孩擦擦眼淚擡起頭,哽咽問:“婆婆,你需要我做什麽?”
老婦人笑了,“阿蒲,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
不管祭婆婆是什麽目的,阿蒲開始的目的也是不單純的。應該說阿蒲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孩子,她有野獸一般的直覺和預感。
在家裏,當她看見姐姐卑弱讨好的後果,還是如物品一樣被等價交換出去,為兄弟和家庭換取利益以後,她很快便轉換态度,把自己變成一個調皮搗蛋的孩子。
頑皮的孩子總能吸引大人更多的目光和注意力,而人總是更重視偏心自己關注得多的東西。
但她發現,調皮搗蛋只是加強了她在家中的存在感,無法改變地位和未來的時候,她把目光投向了外界。
總而言之,是她選中了莽山祭祀做靠山。
她像一只兇狠但無法自保的小獸,憑直覺找到整個大莽山地位最頂尖超然的存在,然後賴在了後者的羽翼下。
而後者洞察一切,審視卻又狀似不經意地庇護着這個孩子。
沒有人能料準一切,各懷心思、都不單純的兩個人,慢慢處出了彼此都不曾擁有過的感情。
阿蒲的确想修行,但她踏上的這條路,或許不止是自己主動選的,也是她察覺出祭婆婆在等這樣一個人出現,她願意為了她成為這個特別的人。
白發美婦也有自己的目的,她在挑選等待一個人,能背負着自己的期望踏上詭谲危險的修行之路。
阿蒲是合适的。
只要莽山的祭祀大人袖手旁觀,憑女孩的性格和處境,她大可以坐等環境把蒲草一般的女孩逼到她想要的境地。
但她一直在猶豫,她舍不得,她提供了一個溫馨的家,放任女孩長大後自己選擇,是留在俗世還是成為修者。
女孩今日做出了選擇。
老婦人從禮服裏摸出一個金色平安鎖,正書“平安”,反面“林璞”。她仔仔細細給女孩挂脖子上,鎖的樣式就跟鎮上鄉間小兒們脖子上挂的一樣,大俗土氣又普通。
“阿蒲本是小名随便叫的,鄉鎮習俗,女子出嫁才由父兄起大名。我忝為莽山主祭,就給你定名為璞。林璞,璞玉未琢,必有大器。”
祭婆婆又把搭在躺椅後的大氅取下來,披在女孩身上,銀白大氅貼身追随主人心意,自動變幻成簡化版的黑紅色主祭禮服,一看就和莽山祭祀身上的衣服是同款。
白發老婦哭笑不得,“你這孩子,祭祀禮服厚重寬大,你穿着像什麽樣。”
嗔完手指一點,顏色變換為淺藍,禮服紋路也消散,變成一件款式新穎的裙裝新衣。
“這外袍法衣無甚作用,只是耐髒,又可随心變幻、自行修複,送你就當個念想。我久不出世,也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了。但觀那黃衫女子靈力浩蕩,修為高深,應是當今正道天宗的絕頂人物,她所在的宗門也不容小觑,你可放心跟她去。”
祭婆婆吸了口氣壓下喉中湧上的咳意,接着說道:“你以後不可對他人細述我,我只是你家鄉一個普通的祭祀神婆,明白嗎?”
阿蒲乖乖點頭,用手摩挲着脖子上的平安鎖不說話。
“你個鬼丫頭,”老婦笑了,“這的确不是普通的平安鎖,等你達到……嗯這個紀元的修為劃分我不太懂,等你達到那黃衣女子的境界再低一等,你才解得開這裏面的秘密,到時候你就知道我需要你做什麽了。”
“婆婆,我會做到的!”阿蒲摟着祭婆婆的脖子認真保證。
老婦攬着懷裏的女孩輕輕拍拍肩背。
“好了回去吧,把鎮上的因果都了結掉,那王家小兒将去的宗門不入流,你自己解決。走的時候不用再過來了。
最後牢記一句話,莽山十九鎮的祭婆婆是這世上最後的神靈祭祀,以後若遇到別的祭祀,不可親,不可信,離他們遠遠的,不到能解開平安鎖的修為,不要招惹他們。”
等女孩點頭答應,三步一回頭不舍地走了,白發老婦才松了口氣,轉身扶桌,咳出一大捧飛灰,那是髒腑燒成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