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桃妖看着那孩子已有十五個年歲,從單純稚童,到青澀少年。

那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姓姚,單字岫,金尊玉貴捧在手心的嫡出幺子,十五歲,已然出落俊朗模樣,笑一笑,大約也能迷煞幾顆芳心。

該是婚配的年紀,卻未有□□朱顏相伴身側,邁入園子時,屏退小侍,一步步走過來,那身影有點孑然。

春時的細雨落上他紙傘,腳下微濕,帶些泥土氣。

數不清多少骨,繪着一枝灼灼夭夭的桃花的紙傘,沒有征兆地,被少年舉高了,往前推,遮住桃妖三兩枝桠,免受雨水。

枝上新嫩花朵沾了水滴,愈發豔美。

“他們又請了道士來驅邪,我不願看,便過來園子。”仿佛想起什麽,姚岫添道,“不過那些人不曾知道你在這裏,現下無人,你變作人形,好不好。”

長久的沉默,似是思索,又似那言語未入心中。

雨打桃花落下,風吹拂,香氣漫。

他的影子終于緩緩地現于樹下,淺淡的,半透明,倚着樹幹,依稀能辨出枝上桃花般灼灼的緋衣,細致的眼眉。

虛無似幻象,一雙眸眼望住姚岫,秋水一般,寧靜裏帶點通透,帶點冷意,然而眼尾一點桃花印記分外鮮明豔烈,他是真切存在的。

“怎的又請了道人?”

慣例裏的問話,慣例裏的回答,那人甫一照面,桃妖便知道他要說些什麽,依着他的話語,自己又該答些什麽,一來二去,應對的言語爛熟于心,他知道姚岫的下一句。

“他們說,我的瘋病更厲害了些,再不救,恐日後纏身的邪氣更重,救不回來。”意料之中,桃妖耐心聽着,姚岫便望住他的眼,眸中帶出三分憂慮憤懑,“我好得很,怎會有瘋病,那些道士最會胡謅,你說,是我怪,還是他們可恨。”

十餘年的蠢問題,桃妖仍舊答得幹脆:“是你怪。”

“噫,那便算是我奇怪,我看得見你,他們看不見,便是我怪。”猶有些憤憤,姚岫低了頭,将腳下一顆石子踢至桃樹身旁,濺至低窪處,激起幾點雨水,髒污他衣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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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妖淡淡瞥他一眼,眼尾一點緋色,反襯涼薄:“若是怕他們嫌你,日後,便不要再過來,整日對着一株桃樹喃喃自語,确然像是瘋病。”

單純的一個建議,不帶眷戀,不為情感所累。

他本無心,即便有,心上亦無情。

面前的姚岫收攏了紙傘,任微雨漸漸濡濕額邊發绺,一雙眼睛卻是一如往昔,堅定地:“我不會走,即便死,也不會。”

他們相知相伴,那樣長久。

十五年,于桃妖心中不過彈指,于姚岫,卻是镌刻心上的一段時光,忘不掉,不忘掉。

桃妖只瞥向他,秀致上挑的眼角,細密雨水中,灼灼桃枝後,氤氲了顏色,仿佛水墨濃淡間,一筆描畫出疏離冷意。

姚岫只想陪他度過一生,不願離開,聽他一番剖白,應當感動。

雨珠落上細膩花瓣,帶着些微的冷意,即便有樹枝遮擋,桃妖仍舊感受到細密微雨,長發沾染潮氣。再如何,桃樹是他的本體,本體受雨水潤澤,他也随之淋一點細雨,本體遭火焰灼燒,刀斧砍伐,狂風摧殘,他亦苦痛。

桃樹在,他便在。

樹的根莖與他相連,修得人形,不過在桃花枝桠下行走,方寸大小,多一步,不得法。

旁的精怪,草木土石化身,不見得如他一般,月桂,梨花,杏樹,梅樹,玉蘭……沒有一個像他這樣,被桎梏,不自由。

那些看不見的根與莖,自深埋的地下而出,延作一根又一根長長的纖細的線,纏在他背後,緊密地,掙不脫,掙脫便枯萎凋零,白白丢去性命。

何況他被賦予職責。

是什麽呢,最初有了意識時,他便想。

沒有姚岫,沒有這座風光的宅邸,甚至沒有這街巷,這城鎮。

他一個人坐于桃樹之下,緋色花瓣落于肩頭,輕拂去,腦中卻現出一個模糊的影子。

行走世間的一位得道人,将他栽種于這片土地,慈悲的眉目,凝望着:“妖邪被我封于地下,今将你種下,只期你能夠起鎮守作用,千年後,自有烈火自桃樹而起灼燒,焚作飛灰,那時候,便是萬無一失,妖邪亦無法再破土出,興風作浪。”

得道人不曾問過他的意願。

一顆種子,一株桃樹,本沒有意願,何況,一條性命,比不上千萬性命,只因他是那株特別的桃樹,于特別的時機,種在特別的土地,那麽之後能夠預見的結局,由他來嘗。

沒有不平,他不懂何為不平。

該這樣,那麽便按着既定的路子走,走到最後,一場烈火,焚燒盡。

十年,百年,五百年,一如既往桎梏于樹下,方寸大小的土地,冷眼看着世上的人,妖,走獸飛禽,花鳥蟲魚,來來回回,皆是好戲。

他看着凡人生死,指顧間的一生,呱呱墜地的啼哭,垂垂老矣的死去,那樣短,那樣可笑,然而他們能夠自由來去。

他們的雙腿,不是擺設。

塞北風光,江南秀麗,想要去,便能走去,除卻音信難通,路途遙遠,死生茫茫,他們自由。

不像他,長久的生命,卻只得于桃樹枝桠下度過。

春綻放,夏添綠,秋凋萎,冬覆雪。

再重頭,一個輪回。

于他眼中,一年如此,四季如此,年年如此。

可是外面的景象,遠處的,他看不見的,未曾去過的,是什麽樣子,四季,風景,可有不同。

注定見不到。

漸漸地,不願看見人的雙足,雀鳥的羽翅,他面對着自己一樹灼烈的花朵,覺着厭煩,索性回身,隐入桃樹中,不再理會世情。

終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他自桃樹中現出身形,半透明的影子,擡眼望去,卻見四周早已換了景象,精致端麗的樓閣亭臺,他在一處園子中,園中百花齊芳,于是他這一株桃樹也算不得打眼。他低頭,看見一個小小的孩子。

“漂亮姐姐,漂亮姐姐。”

那孩子胖胖短短的手指,指向他,清澈的瞳眸只是興奮,仿佛發覺了珍稀的寶貝,亮似星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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