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進幽河地底之前, 修士們把修袍換了身不起眼的麻布衣,什麽護身甲法器都穿在了最裏頭。雖然還是和這裏的穿搭風格不大一樣,但起碼不會太顯眼。

一路上沒人敢說話。

腳下就是死寂但極度危險的死亡沼澤, 一眼望去, 天然形成的巨石東倒西歪插在黑色沼澤裏,周遭一派荒蕪, 連鳥雀都無, 更別說建築群, 惡劣得讓人咂舌, 實在不覺得這樣的環境能住人。

他們已經在河谷間行了有一陣了,讓人奇怪的是,竟沒碰見一個巡邏的魔修。

要麽是魔神自信這場仗自己勢在必得連最基本的戒備都懶得做,要麽就是其實也抽不出多餘的人手。

離地圖标示的催日山腳越來越近時,随行在靈馬旁的修士忽然道:“你們聽沒聽見什麽聲音?”

龐金良側耳一凝:“好像是……有人說話的聲音?有好多。”

“還是從下邊傳來的!會不會是是魔修?那我們再走就要和他們撞上了。”

沈心泉帶着另一隊從西邊繞行前往催日山腳, 和他們分了兩路,如今有決定權只有徒為。

他趕緊禦器退到馬車窗邊:“師姐、隊長, 前面有狀況,是魔修。”

車簾掀開, 徒為支着條手臂探出頭:“我感覺到了。二十來個是吧。”

“怎麽辦?還是繞遠路避開他們吧。”他們的目的是安全抵達催日山腳,要是和魔修打起來肯定會引人注目, 那才是得不償失。

他心裏篤定徒為要是聰明人肯定會避開走,也不聽她回應就準備去車頭吩咐靈馬繞路。

“等等。”她卻道:“我們去看看什麽情況。”

他一愣,回頭看她:“隊長說什麽?”

“我說,下去看看魔修在幹什麽。”

“不可。”他錯愕道:“沈隊長沒和您說嗎?我們此行一定要不暴露蹤跡到達催日山腳的魔修營地。如今不知下邊的魔修境界高低,貿然靠近被識破匿蹤符,一定會打起來,到時候如果驚動……”

“我當然知道。下去看看先。”

他見勸不動徒為, 探頭和裏邊的鳳千藤說話:“師姐你覺得呢?沈隊長不在,段隊長又執意要去,我們……我們聽師姐的吧。”

徒為年紀不大,又剛來紫霄宗沒多久,就算實力強勁也不代表有領袖頭腦,修士們願意恭敬對她喊她隊長都是因為她的能力和血脈。

真到了做這種關系所有人安危的決策時,大家自然只想聽鳳千藤的話。

他們也許不信任徒為,但都信任這個師姐。

師姐是個聰明得不能再聰明的人,她不會走錯棋子。

車內那股旖旎氤氲的氣味已經散得差不多,鳳千藤正擦着裙擺染上的水漬,聞言擡頭一瞥徒為,漫不經心道:“你有什麽計劃?”

徒為道:“你剛才說我們去魔修營地是為了借他們的風,但我看沈心泉出發前那表情,這事應該沒那麽容易,畢竟營地裏的魔修可就不是二三十來個的程度了。既然都要賭,幹嘛不賭一個風險更小的?”

“哦,那你有幾成把握?”

她道:“六成吧。你們能聽我的話的話,還能再高一成。”後面那句是對外頭的修士說的。

龐金良還是一副不贊同的表情:“沒有十成十的把握……”

“什麽事能有十成十的把握?”鳳千藤哂了聲,見那一小團水漬怎麽都擦不幹淨,幹脆放開,問她:“你真想清楚了?”

她點點頭,被他拿品鑒似的目光凝視了一會。

“好,我就相信你吧。”

“師姐!”

“聽你們隊長的。”

那口吻格外冷淡,龐金良不由想起之前自己怎麽求她回來她也沒答應,心中委屈,不情不願道:“是。”

既然決定去下方看看,靈馬便放緩速度開始下降。修士們都有些不安。

“龐師兄,我們不會今天就要交代在這了吧……?”

“就應該繞道走的呀,師姐為什麽還會同意段隊長這麽幹。”

“好了別說了,她既然說自己有計劃,那我們就相信她吧。”他沉着臉道。

越靠近死亡沼澤,風越大,穿過上方的濃厚霧氣,徒為看見東倒西歪的巨石間原來有幾個不小的石板平臺,足夠人落腳。

但也要小心謹慎,倘若不慎踩空,哪怕只是一片衣角,死亡沼澤也能抓住将人狠狠拉下去。

它們吞噬生命時,可不會管你是仙門修士還魔門修士。

“抓住他!”

“嘿——還想跑,偷了我們的東西你覺得自己跑得掉?”

“行了,趕緊殺了他剝內丹,本來就是我們看守不利,拿了內丹回去将功補過。”

巨石間,二十幾個魔修正揮舞着武器将一只黑豹用禁锢訣困入陣中。

陣中有烈火燃燒,已經将黑豹的皮毛燙掉好幾處,它正痛苦哀嚎,皮毛下面的皮膚暴露在空氣裏,遍布可怖的燒傷疤痕。但即便如此,黑豹也沒松開嘴裏叼着的什麽物什。

這幫魔修如此焦急,還大張旗鼓來了這麽多人,不用想,那多半是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徒為挑了挑眉。

“吐啊,吐出來!”

“吐什麽吐,弄死他不就結了。”

“那你下手輕點啊,別把東西弄壞了!”

這裏似乎黑豹栖息的洞窟附近,走近了就發現周遭全是血,躺了一地妖獸。有大有小,被開腸破肚,死相凄慘。

那黑豹的金色瞳孔裏流露出憤恨與痛苦。

“我去看看。”她看時機差不多了,将匿蹤符往身上一貼。

鳳千藤在旁邊抱臂嗯了聲。

她本來還想從他那裏聽到些什麽“注意安全”、“不要胡來”之類的擔心之詞的。

這态度雖然平常,但跟剛才抱着她脖子的樣子相比,反差太強,簡直像一個下了床就穿衣服走人的渣男。

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剛才她趁馬車颠簸硬是弄出來兩回,雖然他表面淡得像什麽都沒發生,但或許還沒緩過來。

這想法剛冒出來就被她否定。

……不,唯獨鳳千藤這人不可能吧。

她掀簾出去。

魔修正打算用最後一記幽火将眼前這只豹子王燒成美味熟肉,上方忽然傳來什麽響動,似有一道風極快地俯沖下來,他們還沒反應,唰地有劍光一閃,一道劍氣卷着狂風直接摧毀幽火法陣,黑豹得以從裏被解放。

“什麽、什麽人?!”魔修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摔在地上驚呼,定睛一看卻發現是一隊旅人打扮的隊伍。

不,不對啊,這氣息……這劍氣……

“仙門的?!”

“不可能吧,仙門的怎麽會在這兒?他們不都說邊界地都要完了?”

他們的注意力被分散的瞬間,黑豹從地上掙紮起身,叼着東西扭頭就跑。

魔修想去追,被龐金良攔住去路。既然已經是必要打一架的局勢,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不能放一個人活着回去報信。

“我去追那只豹子。”徒為揮劍先斬去一只魔修的手臂,再布下一個結界法陣,這樣能一定程度阻擋這邊的動靜:“剩下的魔修全活捉了,能別殺就別殺。我很快回來。”

“什麽——”

沒等他詫異,她的人影已經消失不見。

旁邊的紫霄宗修士道:“活捉?!怎麽可能!魔修打起架來不要命的!”

“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龐金良皺眉:“盡量能活捉就活捉吧,不行的殺了也無所謂。”

魔修聽他們在這兒大肆談論自己的生殺,捧腹大笑,細長的尾巴在身後打轉:“就憑你們這點人?我還以為仙門已經認命準備降了呢,沒想到還有不怕死的。放心,你們這種渣滓,還不用我們特地去知會魔神大人。”

“行了,趕緊殺了他們去追妖獸。那個女的等會兒也一起殺了!”

徒為一路追着黑豹越過好幾個橫在沼澤中的平臺,最後在一處山崖下堵住了它。

它傷成這樣還能跑這麽遠屬實在她意料之外。

巨大的黑豹死死咬着嘴裏的東西躬身沖她威脅地發出低吼,身上沒有一處是完好的,黑的毛也焦了,血和燒傷疤痕亂七八糟混雜在一起,徒為猜它是已經沒力氣再跑,站起來都困難。

“把你嘴裏那個給我看看。”

這麽說,它估計更要和她拼命。

徒為上輩子沒養過動物,更別說和動物打交道,應該和對待人也差不太多。

她在直接拔劍威脅和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之間思索了一秒,選了後者。

反正鳳千藤之前是這麽教她的。

她蹲下身,把上身壓低,沖黑豹伸手:“我是仙門的修士,和魔修不是一夥的。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你可以放心,我不是要傷害你。”

黑豹仍瞪着她呲牙。

她道:“你再不治傷會死,死了,可就保不住嘴裏那個東西了。”

“!!”

它猛地嘶吼一聲,毛炸起來,好像更生氣了。

徒為:“……”

這玩意兒是能通人言,但真的有人的神智嗎。

懂不懂道理?

她皺眉正覺得麻煩要不給它一劍殺了得了,黑豹最後那點苦苦支撐的體力似乎到達了臨界點,眼睛還睜着,身體就一晃,啪嗒倒在地上,嘴裏的東西掉了出來。

是一塊顏色奇特的石頭。

徒為拿起石頭左右端詳,沒懂魔修們為什麽那麽着急,不過既然是從營地裏偷出來的,那肯定是個寶貝沒錯。

再看面前奄奄一息放着不管估計馬上就會死的黑豹,她伸手對它捏了治愈訣。

燒傷疤痕漸漸複原,黑亮的毛也長出來。靈力和力量漸漸回到它體內。

待身周渲染起的一層光芒散去,黑豹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男人倒在那裏。

宿配從小就知道,自己必須帶着族人在這永無安寧之日的地界活下去。

這是他身為一族之王的使命。

他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無論受了多少傷,無論要冒多少次險跨越死亡沼澤,他都不畏不懼。

可是,族人死了。大家都死了。

那死守這塊石頭又有什麽用?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就這樣死在這裏。不能讓魔神得逞。他總有一天要親口咬斷他的脖子,讓他後悔将詛咒将于黑豹一族的事。

可是,他還是倒下了。甚至都沒能反抗那個修士,甚至她連劍都沒拔出,他就倒下來。

這一次,自己才是真的會死吧。

而且死得這樣毫無尊嚴,窩囊至極。

他想掙紮,有什麽溫暖的氣息在黑暗中包裹過來,那只企圖将他拽下冥府的猙獰巨手被那溫暖的東西一照,竟嚎叫着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嗅到了火焰的味道,還有濕氣,甚至有一點香味。

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火光刺得他險些要流出淚水,這裏顯然不是冥府。還有觸感、嗅覺,能聽見自己的鼻息。

他恍恍惚惚呆了好幾秒,直到身前有人對他說:“醒了?”

是冷淡的,還不怎麽溫柔的聲音,他艱難地擡起頭。

一個攜着劍的姑娘站在那裏。

看起來年紀不大,十七八歲,穿着再低調也蓋不住身周那股只屬于仙門的氣質,似乎就是剛才把他逼到山崖邊的人。

他看見自己身旁有火堆,總算理解了狀況,張了張幹澀的嘴唇,聲音都透出一股灼燒的焦味:“你……救了我?”

“算是吧。”

“……為什麽?”

“可以的話,我不想見死不救,不然不就搞得很像是我殺了你一樣嗎。”

姑娘年紀不大,态度挺大,根本沒有蹲下來和他平視着說話的親切之心。宿配又起不來,只能盯着她的裙角看。

她道:“你既然醒了那我就走了,我還有事。哦,還得問你,你叼着的那個石頭是什麽?魔修那麽看重,難不成是他們的什麽武器秘寶?”

“你拿走了?”宿配驚道:“還給……咳咳!”

他的傷還沒恢複,只能伏在地上重重咳嗽。

徒為道:“你告訴我,我就還給你。”

“你……你好無賴……”但人家救了自己的命,宿配的性格注定他不可能對這樣的人說出什麽重話,一雙劍眉為難又凝重地皺着:“你先還給我,我就告訴你。”

“那我走了。”

徒為轉身,他慌忙之下抓住她的衣角又覺得冒犯,很快松開。

回頭,化成人形的豹子妖獸擡頭望着這邊,毛茸茸的耳朵耷拉,金色的眼睛覆着陰霾,沒有剛才鋒利的敵意,只剩請求。

“我的族人也許還有幸存下來的,你能不能帶我回剛才的地方?”不等徒為說話又道:“你帶我回去,我就告訴你那石頭是什麽。”

徒為想了想,趁人之危強搶人家東西這事确實不大道德:“也行,但我可不會陪你走路。你能飛嗎?”

要是宿配靈力充沛當然可以,但現在的話……

他道:“你……你可以背我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