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兒女雙全(九)

謝似道這一吼,聲音洪亮又中氣十足,似是把之前三魂七魄被破魂刀硬生生割開後的痛楚全部發洩出來。

他吼完後才發現屋子裏還有三個人站着看他,于是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讪讪道:“礿兒,弇兒,為師不在的這段日子裏,你們倆過得可好?”

謝止礿立刻飙出熱淚,沖過去抱住謝似道的身體:“師父,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宋弇不言語,只是略微仰着臉,眼眶也有些紅。

謝似道也知時過境遷,他這一死,天機觀衆人皆受牽連,謝止礿也定是過了許久東躲西藏的日子。即使他已是死去之人,也不由悲從心來。

他擡起手,就聽胳膊關節處發出“咔咔”響動,想要回抱謝止礿的手僵在了半空。

“謝國師,在下薛蘊之。您現在魂魄未全,這百年榕樹枝幹做的身體對您來說可能會有些陌生,還需适應一段時間才可正常使用。您若是有什麽不适的地方盡管來找我。”薛蘊之見着謝似道後便眼巴巴地望着他,連呼吸都輕了許多,語氣頗為殷勤。

“原來是老薛的獨孫。”謝似道的神偶做不出表情,但聽聲音卻是歡快了許多,“蘊之啊,不知你有沒有從你祖父那兒聽說我的一樁事情。”

薛蘊之忙道:“當然,祖父經常與我說,您是百年一遇的天才,是我們青城山神魂師一族裏不可多得的——”

“我幾年前在你祖父那兒定了一批小神像,定金都付了,貨吶?”

薛蘊之充滿希冀的臉立刻垮了下來,連連後退幾步:“我去查查賬……查查賬。”

說完便立刻逃出禪房。

謝止礿奇道:“他薛家不是早就付之一炬了麽,哪還有什麽賬。”

宋弇:“有些人是假傻,但有些人是真的傻。”

謝止礿:“我雖知你在罵我是真傻,可我還是未聽懂你說的什麽意思。”

“看到你倆還如往常那樣,為師就放心了。”謝似道甚感欣慰,随後扭了扭僵硬的身體,忙道,“快,将銅鏡給為師拿來,我要好好看看這新作的身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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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弇将鏡子拿了過來,看這老頭臭美的模樣,皺眉道:“你要照鏡子就照,為什麽将薛蘊之打發出去。”

“我怕與我期望的樣子有出入,朝晚輩發作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宋弇:“……”還挺要面子。

謝似道迫不及待地看向銅鏡裏的自個兒,卻略微失望地嘆了口氣。

先不提這矮小的身材,因為要容納他神魂的材料難尋,只能做成這般大小他也是知曉的。可這未着任何顏色,還帶着木頭紋路的四肢他實在不能接受。

他生前怎麽着也是神魂師裏長得最仙風道骨的,現在卻看着與尋常寺廟裏的神像無甚區別。

“我覺着,你們不妨跟蘊之提些意見,讓他給我上個色兒……還有這五官,着實平常了些。”

謝止礿尴尬地笑了笑,眼底閃過一絲不自然:“這是我們特地要求他做得普通些,若是按照他的喜好發揮——”

謝似道才瞅完眼睛和鼻子,視線下移時自然看到了那歪向一邊的嘴角,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

“這嘴是怎麽回事?!我的嘴怎麽歪了!”

在外面聽牆角的薛蘊之聽到謝似道在裏面狂吼,當即抖上三抖,口不擇言到阿彌陀佛都念了出來。

這世上不怕謝似道的可能只有宋弇一人,只見他從容站定,面色不動地說:“将就着用吧,本來連五官都可以給你省去,你現在說話又不是真的靠嘴。”

謝似道不知受了什麽刺激,立刻四肢瘋狂抽動,頭點似篩糠,“噗”地一下便沒了動靜。

“師父——!”謝止礿驚恐萬分,搖着一動也不動的神偶。宋弇臉色慘白,眼睛微微睜大,而薛蘊之在門外聽到動靜也趕忙跑過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場面一時熱鬧非常。

大梁皇宮,垂拱殿。

初夏微風透過雕花圓形窗棂,徐徐吹着半卷竹簾上的穗子。寬長案幾面板下的凳腳纖長高挑,紫檀木的材質襯出光滑沉穩的儒雅之氣。

正當而立之年的梁景帝身着方心曲領的淺黃長袍,半身隐在案幾上镂空香爐飄出的袅袅青煙之中。只見他左手拂着袖口,右手提着毛筆,手腕穩健,紙上書寫一氣呵成。

貼身太監低垂着眼,半弓着身子,默默候在一旁。

梁景帝盯着紙沉默半晌,然後将筆放置山形筆擱上,緩緩開口:

“懿王去往益州已有數月了吧。”

“回禀陛下,已二月有餘。”

“嗯……”梁景帝看着窗外于樹梢上四處亂跳的畫眉,若有所思道,“益州通判也該回京述職了吧,也不知懿王在益州呆得如何。”

貼身太監笑了一下,道:“懿王殿下左右只是個毫無官職的閑散王爺,應當也翻不起什麽風浪。”

懿王生母是外族之女,他又打小體弱多病。先帝明面上說懿王是在四季氣候宜人的避暑行宮裏叫人帶着,但宮裏皆傳聞他是由罪人謝似道帶大的。

這麽一個存在近乎隐形的王爺,又與梁景帝最厭惡的道士關系密切,貼身太監提及的時候自然不免帶上些輕視意味。

“懿王雖與朕未見過幾面,但到底是朕的手足,往後不可再胡言亂語。”梁景帝背着手,語氣帶着些愠怒。

那好端端的提這懿王作甚。太監不敢多言,撲通下跪,往自己嘴上打了幾個巴掌,求饒道:“奴才該死,竟敢妄議親王。”

“罷了罷了。”梁景帝擺了擺手,這才想起來似的問道,“高遠人來了沒有?”

“高大人一早便在外面候着了。”

“讓他進來。”梁景帝說完便在那檀香玫瑰椅上坐下。

“宣鴻胪寺少卿高遠觐見——”

高遠身形矮小,襯得烏紗帽和官袍都空落落的。他低垂着眼進來,梁景帝也未先談及正事,只是拿起方才寫好的那副字,問道:“高大人,你看朕這副字寫得如何?”

高遠本來被梁景帝召見,又被晾在外面許久,心裏正打着鼓,想皇帝無事召見他一個小小的鴻胪寺少卿是何意,此時被皇帝問了這麽一句,立刻露出驚為天人的表情:“陛下這副字,筆勢雄奇,飄若浮雲,矯若驚龍!”

梁景帝輕笑一聲:“你倒是會誇,把書聖的名頭都搬來了。”

高遠讪笑,就聽梁景帝又慢悠悠開口道:“高大人可認得這字?”

“這……不是一個‘親’字麽。”

“朕聽聞高大人有一愛女,秀外慧中,已到了出閣的年紀。正好朕的六弟也未曾婚配,咱們正好做個親家,不知高大人意下如何?”

六弟……那不就是剛被分到益州的懿王麽。高遠飛速計算着得失,且不說這懿王已故的母妃是夷族人,單憑他與謝似道有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這門親事也是萬萬不得答應。

只是為何找上他?總不會是因自己常負責外族的接待事宜吧。

高遠立刻吓得雙膝下跪,嗫嚅道:“不瞞陛下,小女幼時已與吏部侍郎劉大人的三子有婚約,只是因着體弱,總是感染不知名的傷病,此事才拖延至今。小女福薄,難承聖恩,怕是要辜負陛下一番美意。”

“罷了,朕就随口問問,你做什麽這麽大反應,快起來吧。”

劉大人因他女兒是個病秧子,遲遲不能與自個兒子成婚,早已對他不滿許久。幸好還未退婚,不然今天不知要用什麽理由拒絕。高遠默默想着,抖着腿肚站起來,額上已出了一層的汗。

更深露重,半輪明月挂于空中。益州城外,一駕馬車自官道疾馳而來。

一個娃娃臉探出車窗,臉色煞白,“哇”地嘔了個昏天黑地。他趴在窗沿上,被冷風吹得清醒片刻後才鑽回車裏,憤憤道:“這趕路趕得也太急了,不知道的還以為要趕着投胎。”

宋弇閉目養神,看都不看他:“我與謝止礿怎麽什麽事都沒有,說到底是你縱欲過度,身體發虛。”

“要不是我放在你府上的神偶跟我通風報信,說益州通判今日在王府外徘徊,捅大簍子的就是你。”薛蘊之趁宋弇看不見,偷偷白了他一眼。

“诶,通判是個什麽職位,比那知州李良的官還大麽?”謝止礿好奇問道。

宋弇:“品級沒知州大,不過他行使監管之權,若發現官員德行有失,可以直接上報給陛下。”

……就是專門來盯梢的。

也難怪他們要馬不停蹄地回益州。

謝止礿擔憂地看着謝似道一動不動的神偶,愁道:“大師說師父魂魄未全,才會時醒時昏。大師會不會是騙我的,其實就是你倆把師父活活氣死了。”

宋弇哼了一聲:“出家人不打诳語,再說了,就是被氣死,也應該是薛蘊之神偶做得太醜把他給氣着了。”

薛蘊之強壓暈車的吐意:“明明是你嘴巴太壞,把他給氣到了!”

“放肆!怎麽跟本王講話的?!”

薛蘊之立刻閉嘴,接着腦袋又探到外面狂嘔。邊吐邊想,也怪宋弇平日表現得太過平易近人,既不喜歡自稱本王,又經常與他們玩鬧在一塊。

只是吃人嘴軟,拿人手軟,如今在王府當着差,宋弇要拿王爺身份來壓他,他是一點法子都沒有。還是謝止礿真誠可愛得多。

他剛想到這,只聽謝止礿的聲音在馬車裏清脆響起:“師父早就習慣宋弇這樣了,我也覺得還是薛蘊之的問題多一點。”

薛蘊之白眼翻出天,只想在窗外吐到抵達蜀郡。

轎子裏無人再講話,外面月朗星稀,蟲鳴聲一片。

“你們倆一半一半吧。”謝似道的魂又突然顯現,在一片寂靜裏幽幽道,“為師感應到了另一魄在呼喚我。”

謝止礿驚喜道:“在哪裏?”

“在京城。”

宋弇:“……”

薛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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