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高家小姐(七)
躲在暗處聽牆角的謝止礿等人自然是聽到了這句話。謝止礿偷偷看高姝言的臉色,只見她毫無表情,唯有那雙眼睛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謝止礿忍不住道:“高姑娘……”
“謝公子,”高姝言嘲諷一笑,“茶樓這幾日,我也聽你們談及了之前遇到的那些窮兇惡極的壞蛋,那些壞蛋換作任何一個人都會敬而遠之。可這劉智寧你能說他是大惡人麽?”
“這世間殺妻殺母殺子的,少之又少,可懦弱無能之輩如過江之鲫,我高姝言寧願一個人孤零零地過,也不願意嫁給此等窩囊之人。”
高姝言這聲音不算小,但劉智寧已喝得爛醉如泥,絲毫未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薛蘊之拍了拍劉智寧的後背,小聲安撫道:“公子何出此言,令夫人聽到了該多傷心呀。”
劉智寧喝得臉紅眼紅,大着舌頭道:“當時我娘請了個道士,說我與她八字不合,我不信,如今我家破人亡,不就是應了那道士的話嗎?她,脾氣也确實不好,時常與我娘吵架,我娘應該就是被她給氣死的。”
“可公子您應當還愛着您夫人才是吧,不然也不會這麽痛苦。”薛蘊之不動聲色地挑撥道,“您夫人也是出生名門,脾氣大些也是正常的。不像我,孤苦無依地在這青樓賣藝,每天陪着笑臉應付那些難纏的客人,早就沒了脾氣……”
劉智寧神色動容,嗚咽道:“我哪裏還愛她,我完全想不起來初次見她時的那種感覺了,每次回家就只覺得厭煩,倒是你——”
“砰!”
劉智寧話音未落,門外便沖進來一群穿着短打衣服的剽悍武夫。那群武夫立刻将薛蘊之拉扯過來,為首的那位嘴上還罵罵咧咧道:“你個賤蹄子,不給我們老大彈曲,陪這小白臉來尋歡作樂了,嗯?”
“公子救我!”薛蘊之裝作被扯疼的樣子,尖聲叫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壯慫人膽的關系,劉智寧猛地站起身,抖着聲道:“你們把她放下!”
他這文弱身板武夫們自然嗤之以鼻,像拎雞仔般将他也一起提溜出了門。
宋弇看這鬧劇看得心煩,低頭一看便察覺謝止礿面色發白,氣息似也有些紊亂。
他将對方指尖輕輕握住,在那人有些訝異的神情中,将微涼又有些洶湧的靈氣傳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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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弇抿着唇,眉心皺起,語氣不耐煩道:“還要在這幻境呆多久,這劉智寧什麽秉性我們也已知曉,他也後悔與你成婚了,可以走了吧。”
高姝言看謝止礿臉色難看,也想着要不要就這麽算了,卻見對方搖了搖頭。
“我沒事的,”謝止礿回握住宋弇的手,低聲道,“我也想看看劉智寧最後會選擇什麽。我本來還覺得他挺好的呢,也不知是人的本性脆弱,還是這考驗太重了。”
宋弇垂下眼,有些自嘲道:“這便是我與你最大的不同。你會因看到陰暗面而難過,可我覺得人性本就如此。”
在宋弇的世界裏,自私、懦弱、貪婪,這些負面詞才是人的共性。
說到這,他的語氣已經帶着些愠怒:“我最不想讓你見到的就是這些肮髒東西,可醜惡的東西卻總是竄到你面前。你是我的璞玉渾金,亦是我的谪上仙。你應該回你的三清天,這世間淤泥由我來擋。”
“宋弇,別給我遞靈力了。”謝止礿抽出手,然後蓋在他的額頭上,口吻溫柔又嚴肅,“你神魂又不穩了,都開始胡言亂語了。到最後不還是我來給你收拾爛攤子麽。”
謝止礿笑了笑:“你之前還說讓我別把你當小孩呢,怎麽交換一下又不肯了。我不需要你保護,我也知道這世間醜惡多。師父說修道亦是修心,我若再像從前那般什麽事都不懂,該如何精進呢。”
宋弇垂眸不語,只是握了握覆在自己額上的那只手。
“喂,我還在這兒呢。”高姝言提醒着旁若無人的二人,捏了捏泛酸的鼻子就見着幻境周圍又發生了變化。
他們三個人原本還在怡紅院的角落裏躲着,此刻卻到了一個人聲鼎沸的地下賭莊。
謝止礿的臉色變得更蒼白。
這一幕出現了太多無關的人,每多出一人就要耗費謝止礿的一分神識。
“我并未設立過這個情景,最後一幕我放開讓他自個兒發揮了。”謝止礿說。
幻境雖然是謝止礿創建的,他也可操控着幻境的一些走勢和大小細節,可主體畢竟還是劉智寧,許多方面都反映着劉智寧的意識。也就是說,經歷了家道中落等艱辛事實後,劉智寧選擇了一個捷徑——通過賭博來換取錢財。
劉智寧面前已是空空如也,而他對面人桌上的銀錢則堆得像山那麽高。
四周皆是看好戲的賭徒們,伸長着脖子就等着劉智寧的血本無歸。
薛蘊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揣着手幽幽道:“你弄出來的那土匪忒吓人了,劉智寧一進去便腿軟下跪了。”
謝止礿也沒想到效果會這麽好,便摸了摸鼻子道:“然後呢?”
“然後那老大就開始敲詐勒索了呗,說要替我贖身的話,就弄五百兩銀子過來。接着劉智寧就像豬油蒙了心似的同意了。”
“不錯,你這魅力無限。依我看,你當我府上的管家是屈尊,做神偶師能刻花半邊臉,想來也不太适合。幹脆去做個小倌,說不定還能攀上高枝。”宋弇嘲道。
“哪的話呀,哪裏還有比懿王更高的高枝了。”薛蘊之抛了個媚眼,又抖了抖雞皮疙瘩,“姓劉的太酸了,捏着我的手說什麽,我使他想起了當時他爹還在的時光,還念叨着什麽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想來還是在懷念當時在園林偶遇的高姑娘。”
高姝言聽罷呸了一口:“他哪是懷念我,他分明是懷念當時有人養着,能當甩手掌櫃的米蟲日子。”
這話四人倒是達成了一致,正點着頭,就聽牌桌那揭盅的聲音響起,一陣長籲短嘆地噓聲後,劉智寧輸得連底褲都沒了。
他這下身上是一個銅板都翻不出了,于是被幾個五大三粗的打手扒了身上的外衣,一腳便被踹到賭坊外,只着了一身單薄亵衣在風中瑟瑟發抖。
高姝言有些奇怪道:“謝公子,你不是說這最後一幕是他自個兒選的麽,怎麽還是這麽落魄的模樣。”
謝止礿想了想,解釋道:“其實人都是有氣運的,氣運聽上去有些玄乎,但與人的心态不無關系。”
“若是一個人蒸蒸日上,即使偶然遇上困難,心裏想的也是遲早會克服,自然容易做成事情。倘若一個人接連受到打擊,那他理所當然地會覺得自己接下來會遇到不幸的事情。”
宋弇道:“你這解釋太複雜,簡而言之,就是倒黴慣了。”
“那不就是窩囊麽。”高姝言的總結更為精煉。
謝止礿終于見到了薛蘊之嘴裏的土匪。他當時只是腦袋裏構想了一下土匪的形象,現在親眼見到才真覺得有些怵。
土匪剌了半邊頭,臉上還有道一直從眼睛延伸至下巴的疤。他身上肌肉隆起,塊頭看着是劉智寧的兩倍。
土匪啐了一下,拽起劉智寧的衣領,兇殘問道:“小白臉,你銀子弄不到手,還倒欠我一千兩,我是剁了你左手好呢,還是砍了你的腿好?”
劉智寧閉着眼,瘋狂搖頭,哀求道:“我家,我家還有些當時未被抄走的字畫古玩什麽的,我這就回去典當賣了。還有,我夫人,我夫人的娘家雖與我們斷絕了來往,但佘點銀子我想還是可以的……”
高姝言聽到這話立刻想跳出去和劉智寧拼命,被謝止礿和薛蘊之給硬生生按住了。
那土匪眼睛一轉,眼睛裏兇光畢露。只見他歪起一邊嘴角,笑道:“你夫人聽說是京城大官的女兒,那還挺值錢的,你不如把她送來給我玩玩,我就不要你的胳膊和腿了。”
高姝言聽到這話跟見着鬼似的,瞪着眼睛看向謝止礿:“你跟我說這是他潛意識在作祟,對麽?”
謝止礿:“……”
“老娘跟他拼了。”高姝言卷起袖子,毫無初次見面時那副大家閨秀,弱柳扶風的嬌弱模樣。謝止礿不知這病怏怏的人哪來這麽大力氣,見拽不動她,立刻裝作要咯血的模樣道:“咳咳咳,先趕緊回你家去,将這故事走走完,我要撐不住了。”
高姝言将牙咬得咯吱咯吱:“我會讓這姓劉的死得很難看。”
劉智寧被扒得只剩一層亵衣,自然不敢光天白日回家。月光被厚厚雲層遮蔽,他弓着背如竊賊般在青石板鋪就的窄巷裏東竄西躲,一路摸着黑尋着如今栖身的破敗屋子。
他計劃着先将高姝言的嫁妝給典當掉,再看看能不能到岳丈那邊求些銀兩。如果銀錢再不夠的話……
劉智寧心中那可怕的念頭稍縱即逝,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嘴裏喃喃自語:“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發展到那步……”
他邊走神邊推開木門,只聽“吱呀——”一聲,一雙繡花鞋便出現在他上方的視野裏。
劉智寧的心髒立刻跳動得像戰場上的軍鼓,他吞了口唾沫往上看,腿腳便一軟,小腿磕在門框上,摔了個狗啃地。
高姝言懸挂在門梁上,舌頭伸長,雙目皆為眼白,就這麽直勾勾地盯着他。
劉智寧連叫都叫不出了,死死盯着高姝言輕輕晃動的身體,左手捂着嘴,右手和四肢滑稽地朝後亂爬。
他夫人那只有點點星光映照的臉,陰森又透着幽藍詭異的光,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劉智寧慌亂間眼睛四處亂瞟,陡然發現大門處有個鮮血淋漓的“恨”字。
劉智寧生鏽的腦子似終于反應過來,他吞了口唾沫,正準備雙手雙腳并用着爬出門外,腦袋卻轟地一熱。
只見那門梁上一直安安靜靜的屍體,微微牽扯了一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