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聚寶盆(十三)

二人從溪邊回來,太陽已西沉。謝止礿在簡陋棚屋處敲了敲,狼耳便從裏将門打開,剛一打開,一陣臭味便沖了出來。

屋內未鋪地板,只用稻草胡亂地鋪上一層。稻草未填滿的空隙處露出深褐色的泥土,因環境潮濕踩在上面還有些粘膩。

草席上躺着位形容枯槁的老婦人,老婦人手長腳長,看軀幹和骨頭粗細比尋常婦人都要大上許多。只是灰敗幹枯如陳皮般的皮膚下一點肉都沒有了,像一張皮挂在了骨頭上。

老婦人腳脖與手上臉上都已布着屍斑,身體隐隐有腐爛的跡象。

應當是已去世了些日子。

狼耳盤腿坐于席上,還在一旁用木柴升着火,柴火噼啪作響,明黃色的火映襯着他稚氣又嚴肅的臉。

謝止礿看了看狼耳,猶豫道:“狼耳,你說要救你阿奶,可她——”

“她沒有死,”狼耳倔強地說,“她只是生病了,巫師說能治好她的。”

“巫師,他具體說什麽?”謝止礿皺眉。

狼耳卻不願多說了,擡起眼憤憤地看着他:“你們說要救阿奶的,如果你們沒本事,就給我錢,我去巫師那裏買固魂丹,這樣阿奶就能活了。”

宋弇聽罷就覺得事情有些蹊跷:“你方才說你原本住丹水縣,那你是為了聚寶盆來到這嶲縣?”

狼耳咬着下唇,悶悶地說:“固魂丹太貴了,有人說有産金子的聚寶盆在這裏,也有人說這裏的縣令就做過羌族的巫師,也懂固魂丹怎麽做,所以我就來這裏了。”

說話間,謝止礿便看到角落裏果真停着個推車,狼耳想來便是将自己的阿奶放于推車上,一路從丹水縣推到了嶲縣。

只是路途遙遠,終日風餐露宿,日曬雨淋,老人家在半路便咽了氣。

可固魂丹這種東西謝止礿還是第一次聽說,他越想越覺得不對,于是問道:“固魂丹長什麽樣,你可有見過?”

“你不要問我了!你都沒法讓阿奶醒過來,你這個騙子!”狼耳叫道,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事實就是,你阿奶死了。我不管你是哪裏聽來的什麽固魂丹,但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是早些讓你阿奶入土為安。”宋弇冷酷道。

狼耳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嘴裏繼續喊道:“大騙子,大騙子!”

“宋弇!”謝止礿不贊同地剜了他一眼。

“你以為他是什麽尋常小孩,能幹出殺人勾當的,能辨不出人的生死?”宋弇對着狼耳道,“你再晚些收拾你阿奶的屍體,螞蟻和蒼蠅會在你阿奶身上來個四世同堂。”

狼耳被他吓得臉立刻白上好幾個度,撇着嘴倔強地看着宋弇。

謝止礿無奈道:“看你阿奶肉身的腐爛程度應當未逝去多久,魂魄定還在世間徘徊。你想再見見她麽?我可以讓你再見她一面。”

“當真?”

“嗯。既然她的魂魄不在此處,那一定是迷失在半途了。我需要做些儀式,将你阿奶的魂魄喚回來。你先說說,你阿奶是何時斷氣的?”

“我,我也不知……幾天前我推她推到一半,想給她灌點水,但灌不進去,我才發現她腳都僵了。”

謝止礿嘆氣,孩童再怎麽狠厲,終歸還是個孩子。

他将靈力傳了些在指尖上,然後往狼耳眼睛處抹了抹,這樣狼耳就可以見到他奶奶的魂魄了。

為死者招魂又被稱為“複”,複者,人死則形離。

倘若是大門大戶,講究些的人家,招魂儀式會做得更繁複一些。招魂之人首先需要焚香沐浴,更換衣服,以示肅穆。再在房間內部插滿招魂幡,手裏捧着亡者生前所穿衣物,登上屋頂,面朝北方口述招魂詞。最後再将衣物取下來,覆蓋在亡者身上。

若是亡者可以借屍還魂,将蓋于身上的衣服親自拿下,那便是起死回生。若是亡者依舊躺在原處,那便是死得透透的。

像謝似道為皇親貴族招魂,招魂幡都是金色絲線繡成。他也會身穿長至腳跟的長袍,長袍後面是華麗的招魂帛畫。帛畫上作的也是有關招魂飛升之事。

只是這長袍在大火中化為灰燼,而狼耳這臨時借用的馬棚似的破屋也無法讓謝止礿攀爬。

其實也無大礙,說穿了,招魂之術的效果還是得看招魂者的靈力,其餘花架子只是起個錦上添花和唬人的作用。

不過死者為大,即使可以直接用靈力招回魂魄,謝止礿還是想走一遍這儀式,以示對死者的尊重。

世間有許多儀式并非真是為了有什麽效用,而是一種精神與文明的傳遞。

“你阿奶叫什麽名字,你有她常用的什麽物件麽?”謝止礿問道。

狼耳從懷裏掏出一個木簪,小心遞給謝止礿,不情願道:“我只知村裏人叫她阿巧,而且我只有這一個簪子了。”

“夠了。”

謝止礿接過簪子放于手心,身體正面朝着北方,又将魂歸置于正前方。

“阿巧,魂兮歸來,魂兮歸來!與君之何幹。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阿巧,魂兮歸來!”

狼耳屏氣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謝止礿的動作。

接着,屋內一陣陰風刮過,柴火被吹動得搖了搖,一道白色魂魄果真出現在屋內。

“阿奶!”

狼耳驚喜叫道,飛奔過去,卻撲了個空。

招來的老婦人只是魂魄形态,陰陽相隔,相望不能相觸。

謝止礿本以為祖孫相認,即使不是感天動地,也應當是感人肺腑。誰知阿巧剛被招過來,便朝狼耳嚎了一嗓子,氣勢驚人,一看生前便是個勇猛的老太。

“你個瓜娃子,誰讓你把我弄這裏來的?!”

狼耳被吓得頭一縮,但随後又挺直着腰板道:“我沒錢買固魂丹,可我又不想你死,我只能來嶲縣了啊!我好不容易到這裏,好不容易……”說着說着狼耳便帶上了哭腔。

“我死也要死在丹水,你個瓜娃自說自話,氣死我了!”阿巧脫下腳上的鞋就要去拍狼耳,狼耳氣得臉通紅,像旋風般奪門而出。

“那個……”謝止礿一言難盡。

阿巧長嘆了一口氣,這才注意到屋子裏還有兩個陌生男人。她臉湊近了打量謝止礿與宋弇二人,嘴巴張成銅錢大小:“二位是哪裏來的小公子,長得這麽俊俏。”

“老婆婆,找你打聽些事情。”謝止礿不适應阿巧近距離打量的臉,又不好直接往後退,顯得怪不禮貌,只得腳站在原地,身體以最大幅度後仰,“你可知道狼耳說的固魂丹是什麽東西?”

阿巧神情頓時變得有些古怪,她挪動着身子慢吞吞坐在地上,看了眼自個兒的身體道:“我身體再過幾天就要更爛得不成樣了吧,可咱大梁人講究落葉歸根,我只想葬在丹水。”

“大梁人?”宋弇看向阿巧,“你這面貌可不像大梁人。”

人年老後眼珠顏色會變淺變渾濁,可即便如此,阿巧那對眼珠也比普通大梁百姓要淺上許多,再加上她高挺的眉弓和鼻梁,粗且大的骨架,看着更像是外族人。

阿巧笑了笑:“在大梁出生和生長,可不就是大梁人。你也不是大梁人長相。”

接着阿巧又從容不迫道:“丹水縣在邊界,本就是羌族人和大梁人混居的地方。你要說這固魂丹麽,也是近幾年出現的東西。丹水縣每人都買,價格可貴咯,半年種田賣糧食的錢才能買一顆。”

謝止礿問:“既然這麽貴,為何還要買,效用真有這麽好?”

“哎喲,老婆子年紀大了,一時想不起來,看來得等我到了丹水才能想起來。”

謝止礿:“……”現在的老人怎麽都這般潑皮似的模樣。

宋弇常年與謝似道掰扯慣了,懶得與她廢話,立即問道:“還有什麽條件,一并開來。”

“還有我的孫子,幫我看看有沒有人家願意收養他吧,他雖然年紀小,但力氣大,可以幫着家裏種個田,放個牛羊啥的。”阿巧這話聽着就很像交代後事了。

也不知是因為知曉自己已經死了,還是阿巧本身性格豁達,明明是悲傷的事情,她卻說得雲淡風輕:“公子們可信緣分?我撿回狼耳時他才三四歲,身邊倒了很多野狼屍體,但還有幾匹活狼。地上還有個成人,已經沒氣兒了,臉還被啃了一半。我吓得想跑,但那些狼也不知道為什麽,見着我就撤了,狼耳就被他們留下來了。”

“我老婆子就是一蠻不講理的鄉野村婦,既然我們遇見了,也是緣分一場,希望二位能幫老婆子這兩個忙,并且不要對收養人家說狼耳之前的事情,我怕吓着他們。”

經過商議,他們決定将阿巧火化,然後将骨灰裝入骨灰盒裏,再帶到丹水縣埋着。

至于魂魄,便附在貼身的衣服上,到時候衣服與骨灰一同埋入墳內。

大部分大梁百姓都是不願意将親人火化的,只是現在天氣炎熱,再推着阿巧屍身花個十幾日重返丹水,怕是真如宋弇所說,遲早會腐臭長蟲。

阿巧雖說自己是鄉野村婦,可又會說官話,談吐又清楚,真實身份不像她說的這麽簡單。只是她不願意說,謝止礿二人便也不會深問。

謝止礿一出門,便見到蹲在角落裏的狼耳。

“你們要把阿奶燒了嗎?”狼耳蹲在門外說。

“你一邊裝被你阿奶氣走,一邊又蹲門外聽牆角,你這小孩真有意思。”宋弇道。

狼耳不想理他,問謝止礿:“我還能見阿奶多久?”

“在到達丹水縣,将她下葬并引入極樂世界前都能見到,大約十幾日吧。”

狼耳看着十指,似乎算清十幾日對他來說有些困難。

于是他悶悶地說:“好吧,可我不想像阿奶說的那樣,到個不認識的人家種田放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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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烏龍茶:

“……與君之何幹。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出自屈原《招魂》。

下一章到新一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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