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機關算盡(一)
格桑緩緩睜開了眼睛,他躺在溪澗,卡在了礫石之間,後背不斷被冰冷的溪水沖刷,被狼耳捅着的傷口也隐隐作痛。
只是再痛也沒有夢裏的場景痛。
格桑很少睡覺,即使睡也只是淺淺入眠,因為一旦陷入熟睡,便會又陷入無窮無盡的噩夢之中。女人凄慘的哭聲,烈火的灼燒感,金戈鐵馬之聲,構成道道夢魇摧毀着他。
“哥哥!哥哥!”
格桑捂着耳朵,卻無論如何也驅逐不掉女孩尖細又凄厲的哀求聲。
他将胳膊擡起來,遮擋住從樹葉間隙中透進來的光。
太刺眼了,他想。
“格桑。”
格桑猛然放下胳膊,睜眼便見到男子站于日光下,高大身形将刺目的日光遮擋得嚴嚴實實。
男子穿着針腳有些粗糙的棉袍,樣式普遍到能随意隐于茫茫人群中。只是他戴着刻有羌族最複雜的圖騰紋樣的羊角面具,這彰顯着他大巫的身份。
格桑欲開口講話,張嘴便咳出了一嘴的血沫:“帕卓。”他捂着胸口坐起來,剛直起一些便又倒在河裏。
傷口裂開後冒出的鮮血讓溪水沾染上淡粉色。
“我任務失敗了,你殺了我吧。”格桑閉着眼睛,任由溪流沖刷。
帕卓未動作,只是問道:“你見到他了,你覺得他與她像麽?”
說完他自顧自地又搖搖頭:“不對,你應當沒見過她,我應該問丹增,可惜他死了。”
格桑道:“丹增可以不用死的,只是他以自己命為祭。”
“丹增是個勇士,勇士從不畏做死士。大梁人喜歡說一将功成萬骨枯,成就大業需要死士。”帕卓平靜敘事,“可我害怕死士,這意味着他們毫無軟肋,沒有軟肋的狗沒有害怕的東西,會随時咬你一口。”
格桑害怕帕卓,他看不懂這個男人在想些什麽。事實上,帕卓也從未想讓人看懂過,他只是他手上一把趁手的刀,不需要自己的思想。
格桑以為帕卓是來折斷無用的刀,可帕卓只是用巫術将他身上的傷治愈了,然後對他說:“你讓他收集吧,等謝似道的魂魄全部收集完畢,再全部搶過來,到時我會幫你。”
“八寶銅鈴毀了,謝似道的臭肺也丢了,我……”
“沒關系的。”帕卓聲音輕柔,說出的話卻殘忍無比,“謝似道的魂魄很好用不是麽,它能勾起人們的邪念。即使我們不做,人們也會主動幫我們完成任務……你想見見你妹妹嗎,她現在應當是個大姑娘了。”
格桑呼吸一滞,随後跪于地上,顫抖道:“我……我不想見。”
帕卓輕笑,面部被羊頭面具遮掩,看不清真實的表情與情緒。只聽他慢悠悠道:“格桑,羌族的未來就要到了。”
益州西面群山環繞,山脈綿延千裏。嶲縣在西南面,丹水縣則在西北,意味着他們得從南一路往北走,橫跨整個益州。又因都是山路,需要比平坦道路花費更久的時間。
謝止礿與宋弇二人将阿巧在嶲縣一處依山傍水的地方用火燒了。
死亡是最公平的。一個人無論生前樣貌如何,身量如何,位分如何,死後都會成為一抔輕飄飄的灰。
他們将火燒不了的白骨與燒完的骨灰都放置盒子裏,然後讓狼耳帶着,等到了丹水再找個好地方埋起來,也算落葉歸根。
阿巧附在自己的貼身衣物上,一路還忍不住找閑話,與平日裏那些喜歡沒話找話的鄉裏鄉親無甚區別。也不知這麽多話的人是怎麽帶出狼耳這種沉默寡言的小孩。
謝止礿時不時地會将謝似道的神偶翻過來看,覺得謝似道這次昏迷時間有點久,擔心是否出了什麽問題。可一番探查下來,神偶體內靈力平穩,像無風的池面,一絲波紋都未泛起。
阿巧瞧見他動不動就摸木偶,便說:“謝公子多大人了,怎麽還抱着個玩偶不撒手呢?”
謝止礿倒是好脾氣,耐心解釋道:“這是我師父的神偶,并非玩偶。我在探查他身體是否出了異樣。”
阿巧噢了一聲,又問起:“那你師父為啥變成這樣了呢?”
“此事不可問。”宋弇可沒那麽好的脾氣,一路聽着阿巧念叨,煩得腦瓜子嗡嗡響。
阿巧被拂了面子也不惱,又問起宋弇她覺得可以問的問題:“宋公子年歲幾何,可有婚配吶。我們丹水縣姑娘幹活爽利,人又純善,要不我給你介紹幾個?況且看你這瞳色,應當與我一樣是羌族後代,與丹水縣姑娘相處起來肯定十分融洽。”
宋弇果斷拒絕:“我斷袖,你打消這個念頭吧。”
狼耳好奇問道:“斷袖是什麽意思?”
謝止礿頭有些痛。
阿巧震住,難得有片刻沉默:“我知你們大城市的文人,以好男風為榮——”
“不是附庸風雅或者一時興起,是我有心上人了。”宋弇道。
阿巧沉默地看了宋弇幾眼,欲言又止後終于放棄,轉而替謝止礿做起媒:“我看謝公子這麽乖巧,應當也未婚配吧?”
謝止礿還未答,宋弇卻先牽住他手,冷聲道:“他收了我的信物,早與我訂下婚約,你還是收收替人做媒的心。”
一直在前面帶路的狼耳終于回頭,難得露出誇張的表情,眉心皺成“川”字。他看着二人牽在一起的手,嘟囔了句:“原來斷袖是這個意思……”
“你們的師父知道你們斷袖不,他有啥意見不?你們是哪裏來的,京城嗎,京城的斷袖多不?其實斷袖也沒啥問題,我們丹水縣也有讨不到老婆的漢子湊合着搭一對。”
宋弇:“……”
謝止礿感覺宋弇已經快忍到極限,順着他的後背與他說着算了算了,老天卻像感知到宋弇心情般,将一道驚雷劈向人世,瓢潑大雨便自天空傾倒而下。
衆人猝不及防地成了落湯雞。
謝止礿狼狽躲雨,頭發貼着臉頰,雨滴又糊着眉毛與睫毛。暴雨沖刷下四周一片白茫,難以看清路面。山路又濕滑泥濘,吸飽了雨水的棉袍讓人每走一步便如拖着千斤。
“這裏有屋子!”狼耳叫道。
衆人趕忙躲到屋內。
屋內蒙了蛛網的神像乃道家三清,即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和靈寶天尊。案桌上供奉的食碗空空如也,布了厚厚一層灰。四周還有些殘破的八卦圖與燒了一半的蠟燭,蠟油亂七八糟的凝固在桌面上。
這間廢棄的道觀房頂四角漏水,雨水滴滴答答,下落處長着厚厚一層青苔。唯有中間這塊幹燥處能擠着三人。
謝止礿眼角餘光瞥到角落裏的一些柴火,伸手摸了摸,感覺也還算未受潮的樣子,于是便讓宋弇升了火。三人将外衣晾挂起來,皆穿着一身中衣圍坐在柴火邊取暖。
他方才将外衣擰出水的時候,已有些欲哭無淚。懸挂着的這衣服已是最後一套換洗衣物,之前的衣服不是被他撕成破布,便是被血水泡得不能再穿。
破屋四面漏風,即使是夏日,渾身濕透後吹着風還是有些冷。一陣風吹來,謝止礿覺得鼻子有些癢,立刻打了一個噴嚏。
宋弇将自個兒的幹淨外袍披在謝止礿身上。然後起身将案桌上的碗用雨水清洗幹淨。又将行囊裏的牛皮水袋拿了出來,将清水倒在碗裏用火符細細溫着。
“喏。”宋弇遞給他,碗邊碰着他的手,有些燙。
謝止礿雙手捧過碗,小聲地說了聲謝謝。宋弇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寬大,上面又全是對方的氣息,被衣袍裹着後像是被宋弇從後背抱着似的。
想到這,謝止礿感覺自己的臉就像手上的碗那麽燙。
他放下碗,看着面無表情烤着火的宋弇。
宋弇沒有表情時面部線條會看着硬朗許多,嘴角有些下垂,眼尾卻向上挑起,眉眼壓得很低,看上去十分不好惹。
謝止礿莫名心動。
他挪了半個屁股過去,眨了眨眼問道:“宋弇,你冷麽?”
宋弇未轉頭,盯着柴火:“不冷。”
他把手蓋在宋弇手上,果真冰冰涼涼:“瞎說,手冷成這樣。”
宋弇眉梢動了動:“我一年到頭都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謝止礿又挪了一點過去,這次幾乎是與對方挨着了:“老實說,你冷嗎?”
“有一點吧。”宋弇翹起嘴角,“你幫我捂着。”
“嗯嗯嗯。”謝止礿挨過去,與對方十指相扣,掌心貼着掌心,宋弇的手一會兒便熱了。
倘若薛蘊之在場,看着二人這副樣子肯定是要打趣一番,或者做出瞎了的模樣。
但對面人是乳臭未幹又沉默寡言的狼耳。
狼耳看着他們,冷不丁冒出一句:“斷袖都是這樣麽?”
謝止礿嚴肅道:“我們只是在暖手。”
狼耳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謝止礿:“那我可以也過來暖手嗎?”
宋弇冷笑:“覺得兩只手太多我可以幫你砍掉一個。”
狼耳:“……”
窗外雨聲變得淅淅瀝瀝,阿巧從屋外飄了進來,幽幽嘆了口氣:“狼耳,你還小,不到懂這些事情的年紀。”
狼耳撇嘴道:“阿奶,你剛剛去哪裏了?”
阿巧呵呵一笑:“瞎轉悠。你還記得我跟你說我會騎馬麽,我年輕時騎着馬到處走。不過也沒想到,在丹水縣一呆便再也沒走,死後反而有機會瞎晃。”
“謝公子和宋公子二位神仙眷侶,年紀輕輕便四處游歷,老身羨慕得很。”說完她便往宋弇方向瞧,在看到對方脖子上挂着的吊墜後,笑容陡然消失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