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機關算盡(二)
宋弇向來敏銳,立刻發現阿巧的不對勁。
他将墜子取下來,紅繩上挂着的血紅瑪瑙石被雕刻成了蓮花形狀。
蓮花紅色深淺不一,裏面偏深,外面偏淺,倒是與真實荷花色彩分布相符。石頭水色很好,散發着琉璃石般的光澤。
宋弇還未問話,阿巧倒是先開口道:“……你,是新封益州的懿王?是了,你姓宋,都怪我糊塗。”
阿巧飄至宋弇面前,仔細打量着他的外貌,聲音帶上了幾不可察的顫抖:“我怎麽早沒發現,難怪我覺得你似曾相識……怪不得怪不得,你與殿下長得真像。”
“你認識我母後?”宋弇問道。
這話問完,謝止礿也驚訝地看向阿巧。這一路搜尋謝似道魂魄,順藤摸瓜地發現了羌族人假借着謝似道的魂魄密謀着些什麽,沒想到現在還能牽扯到宋弇生母。
阿巧看着墜子重重點頭:“這紅蓮吊墜還是我親自挂在卓嘎殿下脖子上的……此物本就是她的嫁妝。”
“那你又是誰,你不是土生土長在大梁嗎?”謝止礿問道。他先前只知宋弇生母叫麗妃,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她真實名字。
宋弇未反駁,只是摩挲着紅蓮花瓣,低垂着眼眸思考。
“羌族公主要嫁與大梁的皇帝,總歸要學習大梁的官話……我先前便負責教卓嘎殿下一些大梁話。”
宋弇聽完,便啪地一下将墜子拍在桌上,冷聲道:“休要說假話。與大梁和親一事本就是主和派自作主張,當時送她去往大梁都是偷偷摸摸,你又怎麽能有機會前去教書。”
阿巧猛地擡頭看他,眼神中充滿了不可置信,随後努力為自己辯解道:“我是以仆役身份接近卓嘎殿下的……有主戰派的人暗中幫忙,潛入比想象中更加容易。我發誓絕無半句虛言,在我丹水縣的屋裏還藏有卓嘎殿下的書信,懿王殿下你一看便知。”
說完她便弓着背,低下頭,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夏日的雨,來勢兇猛又急促,卻走得也快。外面烏雲散去,日光漸顯,已是一副雨後初霁的模樣。
狼耳小孩心性,呆不住裏面,走出破屋拿着枝丫戳低矮灌木上慢吞吞爬着的蝸牛。謝止礿便也蹲着陪他看蝸牛。
本意是避嫌,可地方就那麽大,二人交談的聲音總歸還是會傳到耳朵裏。
阿巧嘆了口氣:“卓嘎殿下在宮裏如何?我在她分娩後便離宮了,丹水縣消息閉塞,知道她薨了的消息也是一年後了。”
宋弇低聲道:“我對她并不熟悉,僅有的幾個模糊片段也是她神志不清地躺于床上。”
謝止礿知道宋弇話并未說全。因為他幼時有次與宋弇共同回宮,聽見幾個年歲小的皇子嘲笑宋弇是大瘋子生出來的小瘋子。
宋弇自然是理都未理,但謝止礿自此也知道了為什麽宋弇總是不太愛回宮。
阿巧哽咽道:“我是幫兇,将卓嘎殿下推到了火坑裏……我有罪,我的罪過會讓我堕入畜生道,生生世世不得為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不用說阿巧已經死了。
在阿巧零零碎碎的敘述中,宋弇母親的形象逐漸豐滿。只不過借他人之詞描摹出來的卓嘎是在嫁入大梁前的羌族天真爛漫的少女,與久居深宮的麗妃形象相差甚遠。
在阿巧的口中,卓嘎深受羌族居民的喜愛。
因着羌族聚集處多為荒地,雜草叢生,土質不适合耕作,當地居民只得放牧為生。
貧窮同時意味着思想文化的落後。在羌族,奴隸占了很大比重。羌族奴隸的命比牛羊還要賤,甚至一頭牛可以換取五個奴隸。
卓嘎雖然是大巫的女兒,在族中地位崇高,但卻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經常分發錢財給衣不蔽體又瘦骨嶙峋的奴隸們。羌族內部甚至有歌謠傳唱她是上天賜予的聖女。
“她說扣扒從一出生便是罪惡的,所以她的遠嫁也是為了自己的贖罪。”阿巧道,“她說羌族的水土孕育了她,她願意用自己的自由換取羌族的和平。”
謝止礿聽到這,只覺得所有的犧牲都是卓嘎自願的,那阿巧又為何說是欺騙了她呢?
果然,宋弇與謝止礿有相同的疑惑,他又問阿巧:“那你為何說自己是幫兇?”
阿巧沉默片刻,道:“因為我騙了她,我騙她大梁富裕遼闊,有數不盡的牛羊和望不到盡頭的山林與草原,而梁祀帝是位英明神武又深情款款的皇帝。”
可等待卓嘎的是宮裏數不盡的陰謀算計和望不到頭的長牆飛檐,而梁祀帝也是個昏庸無能又坐擁佳麗三千的皇帝。
謝止礿覺得事情沒有阿巧說得那麽簡單。如果只是用美夢謊騙一個本就做好自我犧牲的人,根本不會歉疚到覺得自己會永入畜生道。
但無論宋弇如何反複追問,阿巧也只是一口咬定就是這個原因。
于是宋弇只得轉而問:“我聽聞我母後體質純陰,也善陰陽鬼怪之術……不知你是否聽說過羌族人有陰陽相撞,神魂颠倒之事,有無解決之法?”
“我并非扣扒,這類陰陽通靈之事只有巫師才能知曉。我只知卓嘎殿下是那代羌族中天資最強的扣扒。若不是女兒身,絕對是下一代大巫中當之無愧的人選。”阿巧喟嘆,“只是京城生活猶如囚籠,更勿論是放牧為主,自由慣了的羌族姑娘。”
“我知道。”宋弇語氣有些唏噓,“她被當成棋子,又被關在囚籠,怎麽會覺得開心。”
阿巧言辭閃爍:“卓嘎殿下嫁過去後,因對京城生活有些不适,精神也出了些問題。若是她說了些什麽話惹您傷心,還望懿王殿下不要放在心上,世上大抵是沒有母親會厭惡自己孩子的。”
在門外的狼耳對蝸牛失去了興趣,小聲道:“他們在說什麽,真沒意思。”
謝止礿道:“在說身不由己……你還小,聽不懂也正常。”
身不由己這四個字對孩童來說的确很難理解,狼耳卻不服道:“我知道什麽意思。身不由己就是雖然我不喜歡吃生肉,但因為我長在狼群,所以不得不吃生肉。”
謝止礿微怔,随即笑了笑:“對,是這麽個意思。”
被環境裹挾,無法以個人意志為轉移,便是身不由己。
狼耳嘟囔了一下:“阿奶很兇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麽客氣。”
謝止礿在袖中摸出張黃符,将其疊成紙鶴模樣,然後輕輕吹了口氣。紙鶴便突然有了生命般飛了起來,在二人中間打着轉。
狼耳眼睛亮亮地看着紙鶴,謝止礿趁機引誘道:“這紙鶴可以短距離飛到你想飛的地方,你想學麽?”
狼耳點頭。
謝止礿道:“我可以教你,但你得聽話,下次萬萬不可随意殺人。”
狼耳答應了,只是還問了一句:“為什麽?”
謝止礿噎住,不能殺人本就是猶如太陽東升西落,又如人飲水吃飯般自然的事情,如今他卻需要解釋為什麽不能殺人。
他只得想了想,以自認為合理的方式解釋道:“倘若人人都以自己的心情來殺人,世間便會亂套。惡者自然有律法公允懲戒。”
“那這律法是什麽人制定的,他說公平就是公平嗎?”狼耳歪着頭面無表情地問他,“不能随便殺人,那可以随便殺豬殺雞嗎?為何律法獨獨保護人,而不保護動物?”
謝止礿被問住了,就聽旁邊傳來宋弇極其反派的言論:“因為律法是人制定的,當然是保護人。若是豬和雞打得過人,會自己制定律法,現在當然會是另一派光景。”
狼耳恍然大悟:“所以還是得比拼誰更厲害。現今這世界是誰最厲害,皇帝嗎?”
“誰知道呢,可能是皇帝,也可能是以皇帝為代表的一群人。”
謝止礿看着狼耳被越帶越偏,當即有些頭痛,只得努力将其掰扯回來一點:“狼耳,你不可想的這麽簡單。單說人類有三魂七魄,比其餘事物都多了幾魂幾魄,便更得對世間萬物懷有敬仰之心。人之所以為人,是因其會思索,會反思。正如我認為,人在這世上的意義便是不斷磨砺約束自身,形成更好的——”
“好難,聽不懂。”狼耳失去耐心。
宋弇捏了捏謝止礿的後頸,漫不經心道:“你與一孩童說這麽多做什麽,每個人的經歷不同,追求的道自然也不同。只需要告訴他不要亂殺人,因為殺人魔頭會被處罰得很慘就行了。至于其他的,時機到了自己自然也會悟清楚。”
謝止礿想了想,嘆氣道:“也對。”然後又說,“你與阿巧說完了?”
“嗯,”宋弇視線轉向北方,“阿巧講話我并不全信。不光是她可能隐瞞了些什麽,而且說穿了她也不過是個邊緣人物。未知全貌的人,即使全說真話,話也并不全都可信。還是盡快趕去丹水吧,我想看看我母後生前的一些書信。”
“羌族與我母後,還有我那同父異母的哥哥,還有師父魂魄,太多線牽扯在一塊兒了。”宋弇皺眉。
“我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例如先前我覺得是我在主動收集師父的魂魄,可現在經歷得越多,被人推着走的感覺便越強。”謝止礿無奈道,“之前總覺得遺世獨立,一心修道便能超脫于凡俗之外。現在才發覺你我早在洪流中心,避無可避。”
“可我信你,你是泥沙俱下也巋然不動,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謝止礿。無論如何,我永遠在你這邊。”宋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