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山河破

“十七,快些回家,封城了。”在碼頭負責清點船舶貨物的衙役朝席沐兒揮了揮手,“這幾日沒事不要出門,好好在家呆着。”

“真的要封城嗎?蒙古人打來了?”

席沐兒疑惑地望着一艘艘靠岸入港的船只,灰白的帆布徐徐落下。蒼茫天地,只剩桅杆高聳入雲,與沙鷗為伍。

沒有船舶入港,她便沒了營生,沒了入賬的銀兩,回到家中迎接她的将是婆婆的刁難和白眼,還有一如既往的殘羹冷炙……

一想到這裏,她不由得垂眸輕掃身上單薄的男裝,灰敗的色調已經看不見最初的顏色,腳上的鞋子已經破了幾個洞,海水微滲,冰冷徹骨。在凜冽海風的吹拂下,她已經忘記腳指頭的存在。

這身衣裳是她相公出海前留下來的,大抵是顯小穿不上,可穿在她身上還是大出幾個身量。一晃三年過去,她還是穿不了他過去的衣裳。

相公走的時候,她才十一歲。如今,她已經十四了。學會了在碼頭上搶生意,也學會了不把自己當成姑娘家。

而他,音訊全無,生死未蔔。

衙役趕着她從城南通淮門進了泉州城,急急落鎖,小心吩咐道:“可別大聲嚷嚷,從海上來的可不是蒙古人,那是宋軍,聽說小皇帝也在船上。”

“為何不放他們進城?”席沐兒不解地問。雖說蒙古大軍骁勇善戰,所到之處已盡歸其所有,但當今天下還是趙宋之天下,城中的大小官員乃是皇上禦筆親點。難不成守城軍要降?

“這小老兒就不曉得了,是田大人和蒲大人下的令。”衙役也是聽命行事,亂世之道保命是為上上之策。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席沐兒的臉色刷的一下全白了,“那可不行,快開城門啊,叔。我聽說蒙古人的鐵騎每到一城無不生靈塗炭、屍橫遍野,若是泉州城被夷為平地,還會有誰會停船上岸貿易。快把他們放進來一起守城啊,叔!”

“你這娃兒真是掉錢眼裏了,你命都不在了,還要銀兩做甚?”衙役搖搖頭,對城南大門做最後的檢查,“快,快回家去。”

席沐兒急得眼淚直掉,“不行,我不能回家。我要是沒錢拿回家,娘會把我賣掉的。”

自她八歲入邱家當童養媳,公公出海一去不複返,婆婆便視她為掃把星,認為是她帶給這個家不幸。三年後,相公邱少卿也出海謀生。同樣是有去無回,婆婆在一年前便找了牙婆子要将她賣掉。要不是她靠着在蕃學學到的南洋土話,為各國靠岸的商舶跑腿,換取微薄的薪酬來堵住婆婆對她的厭惡,貼補因失去唯一的勞力而日漸衰敗的家業,婆婆早就把她掃地出門。

封城的這日,正值冬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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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戶戶沉浸在過節的忙碌之中,舂米為丸,享祭祖先,祈盼來年五谷豐登,風調雨順。誰也沒有留意到城中衙役往來盤查,路人不無躲閃避讓,人人自危,聽到風聲的商鋪借着冬節休鋪之機早早地關了門,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凄冷的北風擦着臉頰呼嘯而過,她打了一陣寒顫,倔強地望着那扇緊閉的城門,眼裏盛滿不服輸的渴望。

她一定要守在這裏等到少卿回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半個月後。

盤亘多日的宋軍在市舶使蒲壽庚和泉州知府田真子的拒城不納中,耗盡糧草,只得揚帆轉向廣州。

宋軍離開後,蒲壽庚痛殺城中的宋室三千餘人,徹底與趙宋絕裂。

這一日,湛藍的海水變成腥紅的血水,釋放出令人作惡的腥臭味,滾滾向東流逝。

宋軍走後,泉州城依舊城門緊閉,往日繁盛的港口處于禁閉的清冷狀态。海水依舊湛藍,海風依舊微鹹,似乎那一日的屠殺只是一場可怖的噩夢。夢醒,一切依在。

靠碼頭讨生活的百姓只得到知府領取足夠的糧食,等着來年春暖花開,港口開放。

席沐兒混在領米的隊伍中,一襲杏色小襖滿是補丁,滿臉的污漬好似哪家燒火砍柴的卑賤丫鬟。

她吸了吸凍得發紅的鼻尖,微擡眼皮打量四周的人群。井然有序地排隊領取各家各戶所需米糧,臉上沒有半分不悅之色,卻也看不見喜色。似乎這樣的結果與他們毫無幹系,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朝代的更疊也改變不了他們謀生的手段。

席沐兒嘆了一口氣,領了米糧,慢慢走回家中。

推開虛掩的門,看見一位穿着大紅襖子的中年婦人正與婆婆嚴氏低聲交談,瞥見她進了屋都打住不語,目光直勾勾地在她身上打轉,仿佛是待價而沽的貨物。

席沐兒低着頭,輕聲喚了聲“娘”,便捂着那袋米朝廚房行去。

在邱家,她根本不是什麽少奶奶。說好聽,是未圓房的童養媳。說得難聽點,她不過是個下人罷了。下人倒還好,有月銀可支。可是她卻要賺錢貼補家用,還要被婆婆嚴氏拳打腳踢。要是讓她知道,自己去官府領救濟的米糧,指不定又是一頓棍棒相加。

邱家歷代經商,祖業頗豐。自席沐兒的公公邱良善接掌後,因經營不善而日漸敗落。他不得不變賣産業還清債務,依附于城中巨賈殘喘度日。巨賈為拉攏人心,将其與丫鬟所生之女送入邱家當童養媳,借此說服邱良善遠赴重洋。

沐兒過門後,邱家父子先後出海謀生,杳無音信。這六年間,嚴氏已将她視為喪門星,恨不得将她掃地出門。

誠然,席沐兒不如婆婆的意是鐵一般的事實,但嚴氏卻還要倚重席家,不敢對她太過放肆。加之沐兒本是個玲珑剔透的人兒,又上過幾年蕃學,在碼頭上也能賺得不少銀兩,支撐起邱家的花費,嚴氏也才沒那般苛刻以待。只是偶爾叫牙婆子來家估個價,也好讓沐兒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不,那紅衣婦人正是這條街上出了名的牙婆子,娘家姓曹,中年喪夫,都喊她曹嬷嬷。

估摸一年前,席沐兒的父親病重,家業被長房把持,兄長遠赴長安行商,以沐兒母親一個通房丫頭的身份,也只有被欺負的份。嚴氏為了巴結長房,已是鐵了心要把她典給別人為妾。這曹嬷嬷更是邱家的座上客,隔三差五都會來串串門驗驗貨。

“死丫頭,過來!”嚴氏自幼家中殷實,衣食無憂,嫁到邱家後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即便是邱家盛況不再,她依然是高高在上地使喚這個名義上的媳婦。

席沐兒把領來的米倒入缸內,瞬間填滿空蕩蕩的米缸底部。看這個樣子,應該能撐過這個冬天,要是她少吃一點,能熬到立春也說不定,那麽婆婆也不會急着把她賣掉。

“娘。”席沐兒長睫微抖,垂了眸子走上前。

“去哪了?”嚴氏雙手在身前交疊,擺出當家主母的架式,“沒瞧見家裏來人了嗎?去倒杯茶過來。”

席沐兒順從地退了下去,沒耽擱多久便端上濃香四溢的茶湯,“曹嬷嬷請慢用。”

曹嬷嬷不動聲色地看着她上茶,雖是低垂着頭,那儀态卻是端莊大方,沒有半點小家子氣。不管是為婢或是為妾,都是上好的貨色。只是這席沐兒還是個未開||苞的雛兒,還是要當美妾出手才好些。

“喲,沐兒又長開了些,愈加的楚楚動人。我看這泉州城只怕沒幾個姑娘能及得上你家沐兒的,可惜少卿沒這個福氣呀。邱家嬸子,你可別耽誤沐兒一輩子。”

“哪能啊。我一個婦道人家中年守寡也就算了,怎麽能讓她小小年紀也跟着孤獨終老呢。”嚴氏抿了一口茶,“沐兒啊,快去洗把臉,好好一張小臉可別糟蹋了。”

“那可不。”曹嬷嬷收了帕子,從懷中掏出一個青花小瓷瓶,“來,沐兒,這是上好的芙蓉玉露,好好梳洗塗在臉上。這姑娘家的臉面可是最重要的。”

席沐兒聽得心尖一顫,一言不發地收了瓶子,默默地退了出去。少卿生死未蔔,而婆婆卻盤算将她賣掉,不管她如何盡心盡力地養家。

這一日,冬雨連綿,寒意侵骨,漫天的烏雲如同一張巨大的網,整個城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中。

傍晚時分,市舶使蒲壽庚被刺客所傷,泉州城陷入恐慌之中,各個重要路口都設卡盤查,禁止行人往來。

深夜,一陣人馬自蒲府傾巢而出,朝蕃人巷的方向追去。

次日一早,蒲家棋塢的三十二名棋女陸續被送出蒲家,有些送出去嫁人,有些則從此不見蹤影,不知去向。

幾日來,因城中戒備森嚴,席沐兒寸步難行,不得不呆在家中。家中的米糧還能撐一段時日,無奈歲末已近,她已再無銀兩置辦年貨,滿足嚴氏的**。

這日午後,天剛放晴,曹嬷嬷喜笑顏開地闖了進來,身後跟着四名身材魁梧的男子。

“邱家嬸子,大喜啊。”

嚴氏正在前院打水,連忙放下水桶,雙手在圍裙上蹭了兩下,快步迎了上去,“曹嬷嬷,這喜從何來?”

“你可知蒲家棋塢的棋女都被放出府去,如今棋塢空缺,蒲八官人下令廣納本城的女子入塢學藝。你家沐兒……”曹嬷嬷邊說邊屋裏掃了一眼,“将你家沐兒典進蒲家三年,可是一筆不少的銀子呢。”

“蒲家棋塢?前陣子不是說那些棋女都被……”

“邱家嬸子,可不許胡說。”曹嬷嬷連忙捂住她的嘴,“那些女子已入府三年,都已到了嫁人的年紀,蒲八官人開恩,趁着年底都放了回家,可別道聽途說。”

“你家沐兒過了年就十五了,再不把她送出去,難保她紅杏不出牆。到時候,邱家嬸子,你可就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了……”

嚴氏目光如炬,狠狠地瞪向正在打掃庭院的席沐兒。都是這個喪門星,要不是她,邱家豈會潦倒破落。如今,正是她以身抵債的好時機。

“我聽說這棋女并不只是供人觀賞那般簡單,可有此事?”

曹嬷嬷暧昧地一笑,“要是哪家爺看上了,也是沐兒的福氣。邱家嬸子,這可是好事一件。”

“還是曹嬷嬷了解我。”嚴氏與她相視一笑,“事不宜遲,請曹嬷嬷快些把事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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