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典為妾
蒲家是大食回回人,當家老爺蒲壽庚又兼市舶使一職,把持城中海上貿易十餘載,富甲一方,人稱“蒲八官人”。此番宋軍途經泉州,正是為了蒲家的船隊而來。萬萬沒有想到,蒲壽庚竟拒城不納,變節投降。城中各種反元勢力蠢蠢欲動,欲置蒲壽庚于死地,重奪大宋河山。
前幾日,蒲壽庚被刺客所傷,疑為抗元女将許夫人之妹喬裝混入棋塢。為此,蒲家不得不将豢養數載的棋女悉數放出府去,以免再生枝節。
在蒲家花園西側,僻有一方東西長約三十丈寬敞空地,命人畫成棋盤的樣式,着三十二名棋女各着異色衣裳,在弈棋時頭頂寫着“将士相車馬炮卒”字樣的竹笠充當棋子,按對弈雙方的口令在這張寬敞的“棋盤”上移動。
因而,這些棋女是弈棋時絕不能少的棋子,少一個都不行。
席沐兒早已聽聞蒲家的棋女不僅僅是的“棋子”這般簡單,若是蒲家接待的貴客看上,當夜就會被盛裝打扮送出去。有些得了客人的寵,從此飛上枝頭變鳳凰,有些在不同的客人之間游走朝迎夕送。
她從未曾想過,自己也會變成她們中的一員。
她順從地跟着曹嬷嬷進了蒲家,沒有反抗,沒有怨言。她甚至默默看着婆婆在典書上按了手印,收了五十兩銀子。
這就是命!從八歲被送到邱家當童養媳,她便已經明白,她沒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
她以為只要乖乖地聽話,相夫教子,孝敬公婆,便能安然此生。但是,老天爺并沒有厚待她。
“平嬷嬷,快看,我把人領來了。”曹嬷嬷興高采烈地上前打着招呼。
平嬷嬷是棋塢的主事,凡是能上得去棋盤的棋女,都是她一手□出來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言談舉止更是端莊娴淑,不落人後。
她淡淡地掃了席沐兒一眼,精明的眸子閃過一絲詫異,“這就是邱家那童養媳?”
“就是她。”
“席沐兒……”平嬷嬷接過典書,臉色倏地一變,低聲喝道:“席家的人你也敢往這帶?”
曹嬷嬷吓了一跳,“席家上下不是已經……”
“荒唐,你竟沒打聽清楚,就敢把人帶來?”平嬷嬷把典書用力拍上,斜挽的堕馬髻抖了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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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恕罪,老身不知啊,這席沐兒自幼被送入邱家,與娘家人沒有往來,又怎會……”曹嬷嬷吓出一身冷汗,沐兒姓席這件事她委實忘得一幹二淨。
“罷了,如此标志的人兒,我見猶憐,只是這一百兩銀子委實多了些,要是有個萬一……”平嬷嬷嘆了一口氣,把典書遞給她,一個弱質女流,量她也沒有這個膽子,“要不你送到別家去吧,我這可供不起這尊大佛。”
“別啊,嬷嬷。您看最近這光景,還有誰家敢要典妾。要不是您這急着要人,老身哪敢不惜血本給您帶人來。要不這樣……”曹嬷嬷堤防地瞥了沐兒一眼,低聲說道:“嬷嬷,這典書我可是按典妾造的,我聽說您家六爺尚未婚配,要不送過去伺候爺,也是值當的。您看這如花似玉的,泉州城可找不出第二個。”
平嬷嬷沉默半晌,才道:“曹家姐姐,你看這丫頭身上沒幾兩肉,叫爺如何盡興。這臉蛋倒是極标志,但燈滅了,哪家女子不一樣啊?要說将養将養也還能長些,就是這價錢嘛,您看八十兩如何?”
席沐兒冷眼旁觀,看着她們最終以八十兩的價錢成交,不由地扯開唇角,無言地笑開。
不知從何時起,民間興起一股典妾的風潮。大多是娶不起媳婦的人家花少量的銀子從別人家典來一個妾室,生下一兒半女之後,在契約時限內再把人送回去。如此一來,雙方各有得利,一家延續香火,另一家則賺取銀兩,銀貨兩清,各取所需。
如她所知,蒲府如今已是富可敵國,根本不需要靠典妾來延續香火。府中的幾位爺都是嚴格按照回回人的習俗,取四名回回女子為妻,妾室通房更不必說了。蒲府這位六爺卻迷戀蕃人巷的酒娘瑞羽,遲遲不願娶妻,愁煞府中上下。
“周管家,帶這位姑娘去六爺那兒,梳洗幹淨等爺發落。”平嬷嬷平白多賺了二十兩銀子,仍不敢掉以輕心。
如她這般出衆容貌,當棋女未免大材小用。送到六爺的雅園,是平嬷嬷所能想到最好的處置。那裏有蒲家最出色的影衛和最冷酷的主子。
席沐兒沉默着,将平、曹二位嬷嬷的談話記在心間,這才想起已有三個月未嘗到席府向母親問安。
母親莫娘是大奶奶的陪嫁丫鬟,大奶奶進門三年先後生下兩個女兒,其他姨娘也都沒有生下男丁。為了保住正室的位置,她便給自己的三個陪嫁丫鬟開了臉,留在房中,确保生下子嗣。
一年後,三個丫鬟各有所出,唯莫娘一舉得男。大奶奶便把這個孩子收在身邊,将莫娘打發到廚房幹活。誰知,席放言與這個通房丫鬟藕斷絲連,幾番**,莫娘又生下了席沐兒,排行十七,也徹底激怒了大奶奶。
趁着席放言出門在外,以席沐兒命中多劫難,需在幼年成親為由,将年僅八歲的沐兒嫁入邱家。次年,母親居住的偏院無故起火,如花的容貌在大火中變得面目全非,從此避居一室,不見生人。
她和席家并不親厚,大奶奶自幼便對她百般苛責,比起嚴氏有過之而無不及。離開席家對她是一種解脫,只可惜僅限于邱少卿未離開前。
她出嫁之後,與母親之間疏遠許多。是該尋個時日去看看母親……
席沐兒跟着領路的管事行至偏離蒲家正中院落的一處寂靜小院。這處院落不大,四周古榕成蔭,參天而立。屋前庭院幹淨寬敞,并無多餘的盆景花草,可見其主人并無此閑情逸志附庸風雅。
“這是六爺的雅園,你以後就在這裏伺候。”
六爺?席沐兒打了一個激靈,蒲家的六爺是蒲八官人與東瀛女子所生,不被蒲家宗室接受,身份甚是尴尬。
但是這位爺卻是蒲壽庚最器重的兒子,他文武雙全,才能卓越,掌管着泉州城的執業牙人,為蒲家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
“六爺喜歡清靜,不喜歡被人打擾,沒事你不要總在他面前走動,爺若傳你,你伺候好就是。”周管家擔憂地吩咐着,“這個月爺已經趕走了七個丫鬟,你好自為之。”
席沐兒在心裏偷笑,怯怯地問道:“管家大哥,不知道那些丫鬟因何被趕走?”
周管家知道她的遭遇,小小年紀便已經輾轉流離,命運多舛,見她容貌姣好,态度謙和,不免多了幾分同情,回道:“爺不喜歡半夜有人打擾他,但是這些丫鬟都是送來當通房的,誰不想飛上枝頭變鳳凰,摸進爺的屋子勾引爺是在所難免的。這卻是六爺最忌諱的。你是被典進來的,受寵與否都是要過完三年才能回家去。你若是安守本份,順順利利過了這三年,便能平安回家。總比當棋女強,還不知要伺候什麽樣的貴客呢。不如乖乖在六爺這裏伺候,總比被人看中糟蹋了強。”
“謝謝管家大哥提點,沐兒謹記于心。”席沐兒欠了欠身,領了別人的好。
“小息,帶沐兒姑娘下去,好生安頓。”
小息是她在這個院落裏看到唯一的下人,和她一般大,眉清目秀,唇角始終挂着明媚的笑容,眼角微揚,如沐三月春風。只可惜,這般美好的女子卻是個啞巴。
她引着沐兒進屋,靈動的眸眼閃過一抹狡黠的光芒,但她很快垂眸退下,掩門離去。
席沐兒無暇多想,進了屋也沒來得及細想,便把包袱往地上一摔,轉身撲進那張無人的四柱大床。
在邱少卿離家後的這些年,她提心吊膽地讨好嚴氏,沒有睡過一日安穩覺,她一直在避免被典為妾,想盡各種辦法讨好她,可最終還是逃脫不掉。
這或許便是最壞的結局,既是最壞,便已無所畏懼。
不如好好睡上一覺,養精蓄銳,從長計議。
亥時三刻,蒲師蘅裹着一身寒氣進了門,甫一進屋,一股不屬于這間屋子的氣息鑽入鼻尖。
泥土的芬芳,帶着被雨水澆灌後的清爽,滲透皂角的柔滑質感,如同風吹過陽光曝曬的海灘,帶來海水與沙子混雜的粗糙,讓人暢快輕松,似乎這一日的奔波勞累都被一掃而空,心無繁雜。
那雙棕色瞳仁倏地一沉,“澈也!”
守在門口的黑衣人小松澈也如同鬼魅般鑽進屋子,護在主人身前,犀利的眸光在屋內快速掠過整間屋,最後落在四柱大床上那處凸起……
“少主……”小松澈也自幼與他同在東瀛長大,仍保持着兒時的稱呼。
“退下吧,今日也乏了,讓小息把東廂房收拾一下。”蒲師蘅面有倦色,冷眸淡掃,唇角浮現一抹複雜的笑意,“明日一早,查一查這又是誰往我這送的人。”
“屬下遵命。”小松澈也領命離去。
少頃,蒲師蘅拾起地上的包袱,攤開一看。
一件杏色小襖洗得發白,二套粗布棉衫打滿補丁,還有二件破舊不堪的肚兜,以及一支色澤細膩的桃木簪……
唱的又是哪一出?難道忘了他最缺的便是同情心。
宋軍揚帆遠去,各路反元勢力集結,蒙古大軍離此僅餘十日路程。泉州城危機四伏,蒲府更是衆矢之的,朝不保夕。
可是在這個時候,父親還是不忘往他房裏送人。在他拒娶四個回回女之後,每隔一段時日,他的屋裏都會被不同的女子光臨。
誠然,在告別各色嬌豔美貌女子之後,終于有所改變。
他的眉蹙得更深,卷起包袱轉身離開。
席沐兒這一覺睡得很長,醒來時已是第二日的傍晚。
殘陽如血,鋪滿天際,一如被血水浸透的海,蜿蜒流淌,北風卷地而起,發出嗚咽的悲鳴。
她自嘲扯起嘴角,閉上眼睛深深一個吐納,安慰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三年的典妾生涯不會太過漫長,只要像在邱家那般乖巧順從,應該不會太難熬。
她理了理發髻,四下尋找她随身帶來的包袱,那是她的全部家當,裏面有少卿送給她的桃木簪子。
屋內寬敞明淨,一案一榻,皆為烏木所造,光澤如漆,未見木質肌理條紋,可謂是上等的名貴材質。
蒲府之浮華奢靡已是人盡皆知,不曾想竟是這般奢華豪闊。若非她親眼見過蜀地烏木,委實無法辨認。
案上擺放着一方香案,一縷翠煙浮空,結而不散,香而不膩。應是她常為大食商人代為貿易的龍涎香。
連這間小屋都燃上這等珍貴的香料,蒲家豪富之名可謂是名不虛傳。
想來往後的三年,不至于艱難度日,食不裹腹。
她不求別的,但求溫飽,平淡過活。
席沐兒定了定神,繼續尋找她的破舊包袱。
未幾,緊閉的門嘎吱一聲被推開,小息端着熱騰騰的飯菜走了進來,後面跟着二個粗使丫鬟,一個手捧熱水,一個手捧衣物。
“這是……”饑餓感頓時被勾了起來,席沐兒迎上前,看着盤中可口的飯菜咽了咽口水,“給我的?”
小息笑臉迎人,用力點了點頭,将盤子擱于案上,指了指那疊衣物,又指了指她身上單薄的衣裳。
“這也是給我的?”席沐兒有些受寵若驚。
不是說這位六爺脾氣古怪,十分不待見被送到他屋中的通房丫鬟。怎會對她以禮相待?
小息還是點了點頭,朝兩個丫鬟揮了揮手,示意她們伺候沐兒梳洗更衣。
沐兒也不推辭,沒有問包袱的去向,順從地任由她們擺弄。
小息立于銅鏡之側,不解地目光在她臉上打轉。
她被留下了,少主甚至沒有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