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屠殺劫

這日深夜三更時分,大雨如注,一隊人馬穿城而過,直撲東岳山下的東禪少林。打鬥聲響徹天際,濃烈的大火映紅初曉昏暗的天空,滾滾濃煙消彌在傾盆大雨之下,焦味四散,百年古剎化為廢墟。

正午時分,哲別一身戎裝立于南校場的刑臺上,甲胄加身,面容肅殺,陰鸷的眸光一一掠過圍觀注足的百姓。

數十名少林僧人捆綁于場內,臉上狼藉不堪,分不清是燒傷還是刀傷。不過是一夜春雨剛過,泉州城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少林寺被蒙軍一把大火盡毀,數百僧人喪生,其餘幸存者均被蒙軍活捉,押于南校場行刑。

“殺!”哲別一聲将令,劊子手揮舞鋼刀,染紅腳下的土地。殺一以儆百,若是再心慈手軟,一再拖延,只怕是總有一天會使這座東南沿海重鎮變成屍骨成堆的空城。

蒙古人挺進中原以來,已有太多的冤魂枉死,太多的城鎮化為烏有。他別無選擇,只能犧牲一小部分人,才能保住這座城市不會重演屠城的噩夢。

拒宋降元以來,泉州城努力維系的平靜在這場毀寺的屠殺中被打破。

大雨如注,庭院積滿了水,院中栽種的幾盆盆栽東倒西歪,盆中的土被雨水沖了出來,順着水勢彙入地上積水中。

哲別在雅園與蒲師蘅徹夜長談,直至天方破曉,才各自散去。

他倚在廊下,看着雨灑成河,陰沉的臉色愈發的沉靜,宛如一只蟄伏的雄獅,隐隐蓄勢。

“大人。”沐兒撐着一把油紙傘,粗布羅裙一身素淡,她淡淡地開口:“雨水會沖刷你的罪孽,一路走好。”

哲別一動不動地望着地上越積越高的水,仿佛那些積水是他從未見過的新奇事兒。許久之後,他才緩緩開口道:“有一年幹旱,草原上八個月沒下雨,很多人都因為幹旱和饑荒而死去。那時候,大部分的成年男人都随鐵木真南征北讨,留在草原上的都是老人和孩子。”

他的目光陰郁,神情肅穆,“那時候我七歲,父親和哥哥們征戰沙場,家中只有我和乳母。一日清晨,當我從幹渴難耐中醒來時,我看到家仆給送上的不再是牛奶或者是馬奶,而是一碗溫熱的血。他們還把血裝進水囊中,讓我随身攜帶南下尋父。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我乳母的血,為了讓我能活下去,她自殺了。”

沐兒瞪大雙眸,隔着重重雨簾,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我祖父也叫哲別,是蒙古第一猛将,曾經随鐵木真西征,立下赫赫戰功。我出生的那天正好是祖父的誕辰,于是父親為我取名哲別,希望我能像祖父一樣,成為蒙古第一勇士。他們都認為,我是祖父再世,所以,即使犧牲再多的生命,我都不能死。”哲別雙拳緊握,額上的青筋隐隐突起,目光變得猙獰可怖,“我如他們所願活了下來,也如他們所願朝着祖父的方向努力。可是每次遇到雨天,我都會好想殺人。我想殺光所有有幸在雨中活着的人,讓他們的血被雨水沖刷帶走,直至彙血成海。”

從最初的震驚漸漸平靜,沐兒緩步走進,手中的紙傘擋在他被雨淋濕的肩上,“我八歲那年,被送到邱家當童養媳。十一歲那年,我夫君出海貿易,從此沒有再回來。十四歲那年,我婆婆把我典入蒲家為妾,為期三年,典資五十兩銀子。三年後,也就是我十七歲的時候,不知道會在哪人家裏。比起疼你,維護你的乳母來說,我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誰會為了我不顧一切。我只知道我身邊的人都會不斷地離我而去,從一個家到另一個家,最後只留下我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我不怨任何人,更不曾怨天怨地怨老天爺捉弄我。我只想平平淡淡地活下去,不依附于任何人,僅僅以席沐兒的名義活下去。我們有不一樣的選擇,所以我不想指責你的行為,因為那是你身負的使命。朝代的更疊誰也無法阻止,有一天,你們也會被別人取代,成為喪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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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語氣平緩,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般,不帶一絲情感。

“你不恨我?”哲別握住她撐傘的手,眸底一片翻湧的渴望。

沐兒搖搖頭,露出一絲清淺的笑容,“倘若我要恨,你肯定排不上號。何況,我誰也不恨。恨太耗費心神,何不把心思放下。”

哲別怯怯地握緊她的手,用他沾滿鮮血的雙手包住她粗糙的小手,“那你會喜歡我嗎?”

“喜歡?”沐兒不由地皺眉,旋即勾起唇角,目光投入庭院越積越高的水,“我喜歡的東西總是在消失,總是在離開。所以,我告訴過自己,不會再輕易地喜歡,那樣對我來說過于奢侈。”

“只要我想,我可以随時帶你走,不管你願不願意!”哲別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想要一個人,卻害怕去征服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像個情窦初開的少年郎。可是,她的淡然與平靜就像是一面無法穿透的牆,看着唾手可得,卻始終無法真正靠近。

“倘若你執意如此,我不會反抗,我會坦然接受。”這便是席沐兒的順從,從她八歲離開席家的時候開始,面對一次次的變故,她都只是平靜地接受。

哲別狼狽地松開手,嚣張的氣焰在她面前全無用武之地,灰溜溜地夾着尾巴,消失在雨幕中。

整個城仍然籠罩在哲別那場殘忍的屠殺中,關門閉戶,鮮少有人走動。桑園裏上工的婆子少了一半,抽絲的工序緩慢而有序地進行着。不少蠶繭因采摘不及時,被大雨浸濕掉落,不得不在泥水中挑撿,重新洗淨。

時近清明,已不似冬天寒風入骨,一場大雨過後,雨水滲入土壤,憑添了幾許涼意。

沐兒脫了鞋襪,背着一只小竹簍,赤足踩在地上,一手撩起裙裾,一手拿着根樹枝在土裏尋找被浸泡一夜的蠶繭。

說到抽絲,她本就是門外漢,也幫不上什麽忙。園裏人手不足,這般不需要技巧的事情,只有她這個閑人來做。

天剛放晴,園內桑葉墜着水直往下淌,不消半個時辰,身上單薄的粗布羅裙已濕得通透,如同第二層肌膚般貼在身上,一點一點地吞噬她溫暖的體溫。

雨後濕滑,泥濘難行,她赤着腳陷入土中,任由髒臭的泥水淹沒她的腳背。

混入泥中的蠶繭被一個個地撈出,沐兒如獲至寶,露出孩子般幹淨純真的笑容。

偌大的桑園裏杳無人煙,四周一片寂靜,只聽見幾聲鳥叫蟲鳴,積水滴落的撲通聲,一個渾身濕透的女子背着竹簍,艱難前行,她的目光專注,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仿佛每一個蠶繭都是她不能放棄的珍寶。

一陣微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她擡頭望天,驚覺天色已晚,立起腰來感到一陣天眩地轉,腳底傳來椎心刺骨的疼痛。

她穩住心神,掂了掂背後的竹簍,背上的重量讓她有真實的滿足,一切的勞累都變得微不足道。

她邁開沉重的步伐,在一棵棵高大的桑樹之間穿行,步履艱難,頭痛欲裂。沒走出幾步,她便已癱倒在地,不省人事……

暮霭沉沉,薄霧飄渺。一群南歸的大雁低空俯沖,掠過蒼松翠柏,揮着翅膀直上九霄。

幾片枯黃的樹葉浮在池水之上,映出天邊晚霞紅火的色澤,團團紅雲交織,如同昨夜東禪少林的那場大火,撲天蓋地。

“我本不想再開殺戒。”蒲壽庚負手而立,垂眸望着池中清水被染成紅色。

蒲師蘅不以為然,舉目遠眺山巒起伏,一襲玄色衣袍随風輕擺,“您認為可能嗎?你若不殺,泉州城危機四伏,元軍豈會坐勢不理。您可別忘了,蒙古人每下一城,必會屠城三日。到那時,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泉州城變成一片廢墟。這座城的繁華如夢,都會成為歷史。”

蒲壽庚擡眸,眸中一片清冷,沉聲道:“一旦開了,就不止是少林而已。”

蒲師蘅沒有意外,扯起一抹涼薄的笑意,“如此,甚好。”

蒲壽庚轉身走出一步,猛然回身,“剩下的事情由你大哥出面料理,你休得再招是非。”

蒲師蘅愣了一愣,旋即朝相反的方向行回雅園,唇邊盡染嘲諷之色。

華燈初上,雅園內漆黑一片,入園處兩盞昏黃的燈籠顯得格外幽深靜谧。

往日辰時一過,席沐兒嬌小柔弱的身形便會準時出現,一一點亮燭火。即使不打照面,他也能知道她已結束一天的勞作回到府中,一切安好。

可是今日卻處處透着清冷,連屋檐下築窩的燕子也不複往日生機,聽不到親昵的啼音。

“沐兒還沒回來?”蒲師蘅眉峰一擰,不悅地問道。

小息坐在青石臺階上,溫馴地點了點頭。

“你沒故意把門闩了吧?”小息那點心思,他豈能不知。素日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她去胡鬧,只要不傷及根本,也就過去了。

唯獨那夜瑞羽的突然出現,讓他覺得握在手中的線是該收一收,免得風筝飛得太高,便會無法控制。

小息拼命地搖頭。她曾經故意闩過一次,沐兒沒有回來,少主也沒有找她。她以為,只要她一直都不出現,少主遲早會忘了她的存在。可是,當蒲師蘅怒氣沖沖找到在牆腳下沉沉睡去的席沐兒時,俊朗的眉眼瞬間變得陰沉,如同寒風驟起,撲面而來。

為此,少主三天沒跟她說過話。這是她被少主撿回來之後,從來沒有過的。

“叫澈也去席家桑園看看。”

半個時辰後,小松澈也面色凝重地回來,“回少主,沒有找到夫人。”

新月如鈎,遙挂天際。春風拂面而過,微涼。

“都找過了?”

“桑園裏裏外外都找了。婆子們說,夫人午後去撿遺落在泥水中的蠶繭,不見歸來。屬下派人去找,只找到一竹簍沾了污泥的蠶繭。沒找到……”小松澈也的聲音越壓越低,“只找到夫人的鞋襪……”

蒲師蘅面無表情,棕色瞳仁猛地一縮,“繼續找。一個大活人說不見就不見,跟着她的人呢?”

“他們說……”小松澈也硬着頭皮回道:“确定夫人沒有出桑園。”

蒲師蘅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厲聲命令道:“帶着流冰臺的人,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回來。”

小松澈也領命離去,迅速召集流冰臺的人馬直奔席家桑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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