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求生存

日頭西沉,天漸漸暗了下去。間或幾聲蛙叫從池塘邊傳來,尋聲望去,荷葉鋪展在水面上,如同一葉扁舟,随風輕擺。葉面上綴了水珠,晶瑩剔透,映出天邊圓月初升,月華如霜。

蒲師蘅打馬狂奔,一路橫行無忌,馬蹄聲聲,踏破蒲府炊煙袅袅,無人敢攔。

“小息,打盆熱水來。”他翻身下馬,抱着從席府竈房內找到的人兒,大步流星走進屬于他的領地,眸光如刀,鋒芒畢露,“封園,誰也不準踏進雅園半步。”

小息愣了一愣,望見他懷中面如缟素的席沐兒,心如巨石沉塘,不斷地下墜。

封園!她記得雅園上一次的封園是在蒲師蘅籌備流冰臺之初,蒲家所謂的族長和宗親對他此舉紛紛表示反對,更是把苗頭直指與他自幼一同長大的小松澈也是東瀛的忍者,乃大宋死敵,意圖把小松辇出蒲家,孤立蒲師蘅。可是蒲師蘅力排衆議,誓與小松主仆二人共進退。

然而,那些族叔伯們為了置小松澈也于死地,在他的浴場中下毒,險些要了小松的命。為此,蒲師蘅下令封了雅園,為小松澈也療傷。誰敢膽踏進園中,必叫他血濺當場。

那些族叔伯們有肆無恐,嚣張地闖進園來,以為他不敢下手。可是,蒲師蘅沒有給他們後悔的機會,凡是踏進園中的,都身受重傷,只有幾個家丁死于他手,殺雞儆猴。

從那以後,沒有人敢質疑蒲師蘅的命令。他也再沒為誰封過雅園,因為他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他身邊的人不受傷害,即使他不在府中。

現下他卻為了席沐兒封園,足可見她在雅園,甚至是在他心中,超然卓絕的地位。

小息不明白,為何少主對她如此不同,連瑞羽的出現都改變不了他越來越專注的目光。究竟瑞羽的存在,是他情之所致還是為了掩人耳目?

她看不透,想不通。只能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祈盼他目光偶爾的逗留。

一刻鐘後,小松澈也帶着一名大夫進來,大夫戰戰兢兢地抱着藥箱,不敢擡頭。

蒲師蘅負手立在榻前,看着她那張蒼白如雪的臉,手指一點一點地團握成拳,胸腔如焚。

“大夫?”他眉眼一低,冷冷地掃過那名大夫,“我不知道城中的大夫都是怎麽看我蒲家的,在我重傷之際,又是如何待我的。這些我可以通通忽略不計。但是,倘若她沒有在天亮之前醒來,你的家人就會像她一樣。明白嗎?”

“六爺……”大夫吓得直發抖,藥箱轟然落地,“小的不敢害六爺啊。”

他冷哼一聲,棕眸微眯,寒徹心骨,“廢話不用多說。你把人治好了,我自然不會為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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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不敢反抗,家人的性命都捏在別人手裏,他又豈敢輕舉妄動。家國天下,對他這樣一個尋常百姓來說,就像是水中撈月,虛無飄渺。朝代更疊已不是什麽新鮮事,誰坐江山對他沒有本質性的改變,他只求一世安穩,家宅平安。

“這位姑娘是勞累過度,只是不知所故,似乎有多日未有進食,脈象極弱。現□熱昏迷,亦是饑餓勞累所致。待老朽施上一針,天亮前便能醒來。”大夫開方施針,不敢有一刻怠慢。

勞累過度!蒲師蘅看着她那張只及他巴掌大的小臉,胸口煩悶之氣更盛。為了避開他,她竟如此糟踏自己的身子。

縱有桑園萬頃,她又何苦一肩擔起,只要她開口,他豈會袖手旁觀,任她起早摸黑,辛苦煎熬。可是她不屑與他為伍,她連見他一面都吝啬。

他自問待她不薄,卻不知哪裏招惹了她,讓她如此避之唯恐不及。那一日,他分明看到她眼中不加掩飾的關切。轉瞬間,卻蕩然無存。

大夫緩緩收了針,“六爺,已無大礙。可先喂些米湯,再服藥。”

蒲師蘅揮了揮手,“帶大夫去休息。”

春夜朦胧,雅園內外站滿執夜的暗衛,顯得格外沉重肅穆。幾聲蟲鳴流瀉而出,但很快便悄然靜默。

蒲師蘅一動不動地坐在床前,薄唇緊抿,冰冷的眸子透出一絲危險的氣息。

一抹微光從雲層中漏了出來,頃刻間撥開重圍,俯視大地,撫慰萬千生靈。

當清晨第一縷曙光穿窗而過,斜照在床前,席沐兒茫然地睜開雙眼,似受到驚吓般,擁着被子縮到床角,睜着一雙霧氣迷離的眸子,怯怯地望着他。

“十七……”蒲師蘅心中百味雜陳,抓空的雙手僵了僵,“十七,是我,別怕。”

席沐兒逆着光,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那張熟悉的清俊面寵,若有所思。記憶的碎片在她腦海中不斷閃現,每一片都支離破碎。

“我還活着?”半晌,席沐兒終于喃喃開口,眼神空洞。

“對不起。”他不知道該說什麽,無力地垂下手,“沒能早一點找到你。”

“沐兒做錯什麽了嗎?為什麽要把沐兒關起來?”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打着顫兒鑽進他的耳中,震得他的心跟着輕顫起來,一點一點地撕開他堅硬的心房。

她沒有錯。錯的是他,錯在初遇的那一夜,他自私地把她留下。

“不要怕,這只是一個意外。”他艱澀地開口。

“意外?”席沐兒虛弱地一笑,“可沐兒不認為是意外。蒲家樹敵太多,先是蒲大人遇襲,接着你被少林僧人打成重傷。如今哲別大開殺戒,毀了一方淨土。你認為蒲家能撇得清嗎?沐兒一介弱質女流,手無縛雞之力,不求此生富貴榮華,只願無災無禍,一生平安。”

蒲師蘅無可辯駁,面對她的聲聲指控,他只能黯然一笑,“我保證以後不會有人再傷害你。”

“六爺這話說的,沐兒不過是蒲家的典妾,哪敢要六爺的保證。”初醒時的混沌被一一擊碎,“求六爺把沐兒扔回三十二間坊,就算是當棋女,也比留在這裏強。至少,沐兒還有一條命在。”

“你不信我?”蒲師蘅被生生刺痛,棕眸驟冷。

“信你?我如何信你?”席沐兒刻薄地質問,“你能保我一時,焉能護我一世?”

“我……”蒲師蘅語塞,那句“我能”哽在咽喉處。

席沐兒別過臉,“放了我吧,我不想死。”

蒲師蘅輕哼一聲,阖了雙眸,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這就由不得你了。”

席沐兒怔了一怔,挑眉冷道:“你可還記得,你這條命是我撿回來的。就當還給我,還不成嗎?”既然他們之間是一紙契約,那麽生命也是可以交易的,“倘若沒有我,你至今還昏厥不醒,或者已經命喪黃泉。我只是用三年的時光換回席家,并不包括我的生命。”

他倏地往前一探,扯開她身上包裹的錦被,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帶了出來,“你真的這麽想?”

四目相對,在對方的瞳仁中,清晰地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樣。

他眼含期盼,幹燥的手指緊握在她的手腕中,力道正好,既不會弄疼她,也不會給她掙脫的機會。

“我把命還你,你可願信我?”他沉聲重複,一字一句皆發自肺腑。

“好,我信你。”似受了蠱惑一般,席沐兒竟不忍抗拒。或許是他的目光過于真誠,亦或許是那段日子的生死相依,讓她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歸屬感。

“但是,沐兒要不起。”席沐兒揚起下颌,倔強地僵起,聲音輕且柔,卻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堅持,“沐兒只想活着。”

她眼中水氣氤氲,強忍的淚意在眸中打轉,憋紅的鼻子微微聳動,“我什麽都不要,我只想走。”

蒲師蘅手勁一松,将她納入懷中,輕輕撫上她的發,“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

席沐兒掙紮幾下,在他強悍的鉗制下敗下陣來,俯在他寬厚的肩膀上用力喘息,淚水迷蒙了她的視線,專屬于他的氣息陣陣襲來,霸道地占據她的感官。

沐兒恨極了他自以為是的霸道,偏偏她勢單力薄,無法與之抗衡。她怒極,張口用力咬上他的肩膀,隐忍的情緒一一脫缰而出,強忍的淚水無聲地滑落……

在這偌大的宅院裏,她只身一人,沒有依靠,沒有庇護,只能像這樣死咬住他的肩膀,以此隐藏她的懦弱和無助。

他欠她一條命。這是她唯一仰仗的資本,也是她能握在手中的籌碼。唯有如此,她才能安心一些……

席沐兒的恢複出奇地快,每日膳食她沒有挑剔地一概接收,再苦的藥湯她都是一仰而盡,眉頭皺都不皺一下。蒲師蘅特地讓人做的滋補藥膳,她也是照單全收。乖巧順從的模樣,讓他懷疑那一日乞求離去的沐兒只是他一時的幻象而已。

只是,她的眉宇間始終是淡淡的,原本話就不多的她變得更加地沉默,時常在庭院中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圍院而栽的榆樹郁郁蔥蔥,煥發新綠,一株株參天而立,宛如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位于偏院位置的雅園與蒲府隔絕開來。自從席沐兒尋回來後,雅園的“封園”令一直沒有解除,沒有人來人往的院落,更顯蕭瑟清冷。

時已入夏,日漸偏西,天仍是一片蔚藍。

席沐兒坐在樹蔭下仰望飛鳥成群掠過藍天,唇邊滾邊一抹苦澀的笑意,“小松澈也,我想出去。”

在她身後寸步不離的小松澈也有一瞬間的茫然,時常一言不發的人突然開口說話,而且一開口就要求出去……

“你若是不肯答應,你與棋女私相授受之事,若是讓六爺知道……”沐兒垂眸,指尖纏着裙帶把玩,落日餘晖斜斜照在她清淡的臉上。

“夫人,你……”小松澈也眸中劃過一抹驚詫,“你如何知曉?”

“這你就不必管了。”沐兒松開裙帶,理了理身上淡綠色的小衫,揚起臉勾起唇角,笑容淡淡的,眸中卻是一片淡漠之色,“倘若他知道那日少林僧人偷襲,你正與情人私會,他又會做何想法?”

小松澈也掌心冰涼,臉色慘白,握劍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你……”

“你放心,只要你放我出去,方才的話就當你從來沒有聽到過。”沐兒立起身,飄逸的裙裾被風帶起,眼角淚痣閃過殘忍的光芒,“我保證會回來。或者,你可以跟我一起去。”

小松澈也仍是猶豫,被拆穿後的不安漸漸平息。不是害怕,而是不知該如何向少主坦誠。自幼随他四處漂泊,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一個人,占據他的心,讓他魂牽夢萦,甚至超越少主在他心中的地位。身為小松家的家奴,他沒有資格談論兒女私情,只能在主人允許的前提下,為他指一門婚事。

“那好吧。”沐兒的耐性用完,“我去找平嬷嬷要人……”

小松澈也身形一閃,擡手攔住她,無奈地答應下來。少主臨出門前,再三叮囑過,無論如何都不要讓沐兒離開他的視線,卻沒說不許她出門。

“去煙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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