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沐泥緞

兩個人似乎又回到席沐兒剛入府時的默契。一個在外忙碌奔波,一個在府中打點日常瑣事,各做各的。

經歷過生死不離,禍福相依的二人,已不再規避彼此的存在。看似完全見不着面的兩個人,一定會在府中用晚膳,分享一日來的點點滴滴。

席沐兒不曾想過離開這泉州城,離開生養她的一方水土,她又能做些什麽。那些不曾經歷過的惶恐無助,在她近乎瘋狂而偏執的釋放中,被一一平息。她本就是一個擅于接受改變,并能在新的環境中固守信念的人。這一次,不過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讓她感覺到,她不過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她無法像男子一般拼殺。這一體認讓她感到無比的沮喪和失落。

最初的慌亂與不安,在蒲師蘅的細心呵護下,漸次消彌。

清明剛過,雨季不期而至。黃梅天最是惱人,陰雨綿綿下個不停,濕氣聚攏不散,四處彌漫着一股子腐朽的氣息。

這日午後,席沐兒去了一趟織造坊,新紡出來的料子品質一般,遠遠沒有達到泉緞的精美。

兒時,她在席家曾經見過貢品泉緞。不僅僅是面料平滑細膩,連花式印染都巧奪天工。母親曾說,等她出嫁的時候,一定要親手紡上幾匹給她當嫁妝。可惜,她嫁得早。離家那日,母親只紡出一匹給她做嫁衣。時至今日,那匹布還不曾動過,一直壓在她帶到邱家的木箱底下。

“想什麽這麽入神?”蒲師蘅一進門便看到她趴在書案上發呆,面前擺着幾本紡織技藝的冊子。

“也沒什麽。”她讪讪地起身,接過他脫下的外袍。外袍被雨水打濕,衣袂沉沉,往下滴着水,她看也沒看便扔給嫣然。

嫣然是平嬷嬷從棋塢挑過來的人,今年十六,伶俐乖巧。平時話不多,極少和府中其他人聚在一起打鬧閑聊,說主人的是非。

只是,平嬷嬷不會因為這樣就把她送過來。嫣然相貌不俗,滾圓的眸子滴溜溜地轉,配上她那張略顯圓潤的臉上,更顯相得益彰。笑起來的時候,眼底眉梢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歡樂自在,讓人也跟着會心一笑。

席沐兒喜歡她笑容裏的真誠,便把人留了下來。

蒲師蘅把手伸進銅盆清洗,接過嫣然準備好的帕子擦了擦。

嫣然把髒水端走,對着書案上的小冊子眨了眨眼,莞爾一笑,“六爺,飯菜已經備好。”

蒲師蘅立刻明白過來,揮手讓她先退下,問道:“聽說你今天去席家織造坊了?”

“嗯。新紡的料子都完工了,第二批的桑蠶也即将抽絲。”沐兒眉頭深鎖,瞥了一眼他身上的料子。面料光滑細膩,提花平滑相融,顏色是并不常見的煙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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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倏地睜大眼睛,拎起他的袖擺,“你這是席家布莊的泉緞吧?”

蒲師蘅一愣,“如何得知?”

“你知道嗎?這煙青色是我大哥調配出來,讓師傅染的。泉州城找不出第二家。”席沐兒愛不釋手地輕撫,眼神裏蓄滿濃濃的思念,“其實吧,我不怕跟你說。當初大哥在調顏色時,并不是想要如今這個顏色。他喜歡那種柔和的天青色,但又有一點海水般的深藍。他調了許久,始終沒有達到他想要的效果。那日,我正好被大奶奶訓斥了一頓,心情浮躁,不小心把他調配一半的染料踢翻在地。我心想,這下糟了,萬一被他發現是我打翻的,指不定又要罰我抄寫功課。于是,我把他用剩的顏料全都倒進調色碗裏,等他發現的時候,卻一眼看上了這個顏色,比天青色要灰一些,就好像是我頑劣時臉上的污垢。若是用了這個,以後再也不怕我把手往他衣衫上蹭了。因為很耐髒。”

“哦?”蒲師蘅望着她上挑的唇線,露出淺淺的微笑,眉眼間盡是驕傲的光芒,不由地也彎起唇瓣,“原來這緞子還有這麽一段故事。”

沐兒揚了揚眉,得意地問:“你可知道,這緞子的名字?”

“還有名字?”

“我大哥說,這緞子叫十七臉上的泥。後來,終是覺得不夠文雅,改名叫沐泥緞。當有客商問起時,他便說,這是沐浴在泥土裏的泉緞。”席沐兒常常覺得,這個叫法非常丢人。現下想起,不免心中惆悵萬千。席家不在了,兄長流浪在外,只剩下她一個人,沒有依靠。

蒲師蘅見她臉上一會晴一會陰,知道她又想起席家的事,忙岔開話題:“你可知泉緞的基礎織法?”

席沐兒點頭,“斜紋地,緯六枚提花,經線弱加拈,緯線不加拈。工藝比絹、绫、紗更為繁複。絹是平紋無加拈,绫為斜紋組,經浮長四枚,有經線顯花和緯線顯花二種。紗為平紋組,素地,有經線弱拈,緯線無拈,也有經緯都加弱拈的。”

“既是如何,為何愁眉不展?”蒲師蘅推開門,雨仍是在下,“走吧,飯菜該涼了。”

席沐兒跟着行了出來,廊下積了水,她只得提着裙裾,“那些婆子都織得不夠精致。她們都說,現下這世道,粗布才好賣,泉緞是好,但是用得起的甚少。再說,泉州港開港遙遙無期,中原腹地戰亂頻頻。還是換些應急的銀兩更好些。”

“十七,你這就不對了。現下織造坊是你主事,該織什麽樣的布,是你說了算,怎麽能讓那些無知婦儒指手劃腳,被牽着鼻子走。”蒲師蘅前腳踏進飯堂,不悅地坐了下來,“你素日裏與我置氣的兇悍都到哪去了?”

她垂了眸在他對面坐下,“那些都是織造坊的老人,都是看着我長大的婆娘……”

“哼!”蒲師蘅板起臉,眸光淩厲,“大抵你心裏也是這般盤算的,才由着她們去。我可有說錯?”

被他一語中地,席沐兒心虛地低了頭。如今布莊開工的本錢都是他給的,婆子們的工錢也是他墊付的,一應大小開銷全是從他那支的銀子。若是織出的泉緞賣不出去,哪有銀子還給他。

在這蒲府之內,雖說誰見着他都讓他三分,可說白了,他們都等着看他的笑話。在他和哲別鬧翻之後,連蒲老爺也對他頗有微辭,府中有幾回宴請賓客,都沒有請他随席作陪。在這亂世之中,手中多握些銀子,總是不會錯的。她又怎麽能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銀子,給他增加麻煩。

“你說的沒錯。”既是被拆穿,她也不怕認下來,“打小爹爹就告訴過我,做生意不在于你賣的是什麽,而是如何把你手中的貨物變成銀子。就說這泉緞吧,城內不只席家布莊出産,有幾家老字號的緞子也是頗有口碑。但是,在城中擁有最大桑園的,卻是我席家。一旦開港,客似雲來,他們必會供不應求。到那時,上好的蠶絲也會成為炙手可熱的商品。且不說蠶絲輕巧,容易保存。這布料的花色時常在變,現下若是紡了堆着,那花色,那顏色,那樣式,說不定都不時興了。不如,先織些耐用的,維持日常的花費,也不至于跟你伸手要銀子。”

蒲師蘅不得不承認,她的考量面面俱到,可他卻聽出另外的意思,“你怕欠了我的?”

“六爺,沐兒怕沒本事在三年內把本錢連同利息一起還給你,不得不多考慮一些。”沐兒在他驟然變冷的目光中,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只得閉了嘴。

“我對你如何,難道你還不明白嗎?”蒲師蘅語氣蕭瑟,掩飾不住心中的失落。

她的心跳頓時漏了半拍,長睫微抖,剛舉起的銀箸落在桌面上,慌忙道:“六爺,快吃吧,菜都涼了。”

雨勢越下越大,嘈雜的雨聲淹沒了飯堂內尴尬的沉默,兩相無言。

待他停箸起身,才冷冷地開口道:“我也喜歡這煙青色的沐泥緞,不知道席家布莊何時才會有貨?”

“啊?”沐兒擡起頭,只看到他轉身離去時僵直的背,有一種說不出的清冷疏離。

蒲師蘅的婚事很快定了下來。女方姓施,先祖是大食商人,僑寓泉南,家資數萬缗,海舶二百餘艘,為富一方。

再過半月是開齋月,所有教徒都必須封齋,自黎明到日落,禁絕所有的食物和水以及房事。因而,婚期定于八月初八,以視對安拉崇高的信仰。

為了表示蒲家對這門親事的重視,送往女方家的彩禮足足裝了二百箱。從四季布料到古董珍玩,一應俱全。龍涎香、沉香、薔薇水,珍珠、象牙、犀角,這些舶來之物占去了大半,還有一株三尺餘的珊瑚,肌理敷膩,晶瑩剔透,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從席家織造坊回來的路上,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件事。說是一個上不得臺面的私生子,也能娶上施家大小姐,蒲家不得不砸下重金,以彌補雙方在身份上的懸殊。再者說,蒲家六爺和瑞羽的風流韻事全城皆知,有誰願意嫁給這樣的男人。就算是正室,也難免遭人是非。

匆匆進了蒲府,只見一箱箱的彩禮正往外擡,府中已是一派喜慶的裝扮。大紅燈籠高高挂起,大紅喜字随處可見。

蒲師蘅一襲朱色深衣,在人群中格外顯眼。原來,他穿別的顏色也是如此出色俊朗,器宇不凡。

席沐兒緊了緊懷中剛紡出來的料子,低着頭躲開人群,朝雅園的方向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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