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安天命

華燈初上,蒲府中軸線上的幾處院落燈火通明,喧鬧聲陣陣傳來,熱鬧非凡。

和主屋的熱鬧相比,雅園顯得格外冷清。園門口,四名暗衛不敢懈怠,即使沒了封園令,也不敢讓人随便進出。

席沐兒坐在飯桌前,面前擺着四菜一湯,都是她平日裏最喜歡的菜色。可是她卻胃口全無,望着色香味俱佳的菜肴發呆。

“夫人,不合胃口嗎?”嫣然進來過兩趟,見菜肴一點都沒動,不禁奇道:“這都是你平素最喜歡的菜,六爺專門吩咐廚子做的。這道幹貝冬瓜湯,廚子可是炖了好久的。”

席沐兒撇了撇嘴,道:“我要吃肉。”

“肉?”嫣然指了指還冒着熱氣的紅焖羊肉,“這不是嗎?”

“我要吃豬肉。”

“那可不成。你吃什麽都行,就是沒有豬肉。”嫣然進府的時日不長,但她還是知道蒲家的禁戒。回回人視豬、狗為不潔之物,從不食用。

“為何不能?”沐兒似乎存心找茬,“我偏要吃,你去買。”

嫣然急得直跺腳,“不行不行,這要是被老爺知道了,會被趕出去的。”

“哪來那麽多規矩呀,我不過就是嘴饞。”沐兒不依不饒,“回回人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清規戒律多如牛毛。每日五次固定時辰的禮拜,破曉一次,稱為晨禮,中午一次,稱為晌禮,下午一次,稱為晡禮,日落後一次,稱為昏禮,入夜一次,稱為宵禮。破曉二拜,日落三拜,其餘皆為四拜。每次禮拜時還必須用水徹底清洗身體,方可進行。”

她掐着手指如數家珍,聲音響亮:“單是禮拜這一項,就要花費不少時辰。再過幾日,不就是什麽齋戒月嗎,不準吃飯、不準喝水、不準行房事,那還成親幹嘛呀?成親便成親吧,還非得娶回回女子為妻。回回就回回吧,一個不夠,還非得娶四個。每日五次禮拜之後,他還認得清屋門在哪嗎?不吃飯,不喝水,哪有氣力行房事。不行房事,娶四個老婆擺着看嗎?”

“夫人,你小點聲,叫人聽了去,多難為情啊?”嫣然聽她房事房事地說個不停,兩只烏溜溜的眸子直往向外瞄,生怕被人聽見。

“我只是在複訴《古蘭經》對教徒的禁戒。”沐兒眯着眼睛笑得極是誇張,最大限度地扯動嘴角,與平日判若兩人,“嫣然啊,我跟你說的,你可要記好了。以後六爺要是忘了呢,你要提醒他一日五拜,千萬不能忘記他是蒲家的人,是虔誠的回回教徒,這是他應該履行的義務。你可聽明白了?”

嫣然聽得一頭霧水,茫然地搖搖頭,“夫人,六爺不是只娶施家小姐嗎?哪來四個呢?”

“那你跟六爺說說,一次娶四個,把功課都做足了,省得麻煩。”沐兒煩躁地揮了揮手,“你把這收拾收拾,我去外面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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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六爺說,梅雨天濕氣大,不讓你總往外跑。”

沐兒跨出去的腳停在半空,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六爺還說什麽了?你一并說完。”

“六爺說……”嫣然見她臉色不佳,有些遲疑地抿了抿嘴,“他說,這園子以後就你一個人住。讓婆子們都不能欺負你,每日膳食不許偷工減料,夫人想去哪也別攔着。若是夫人回來晚了,蒲府的東側門一定不能落鎖,給夫人留着門。夫人不愛說話,喜歡清靜,讓我們幹活時都別發出太大的動靜,省得吵着夫人。夫人淋不得雨,若是淋了,進門後必定讓夫人先換上幹爽的衣裳。夫人夜裏總愛踢被子……”

“好了。”沐兒嘆了一口氣,高漲的氣焰頓時風歇雨收,聲音沉了下來,透着一絲無奈的感傷,“我方才的話,你都忘了吧。我出去走走,你備身幹淨的衣裳,回來就換。”

陰雨綿綿,一下數天。傍晚時分雨勢方收,這會兒又是細雨霏霏,連綿不絕。天地間仿佛罩了一層輕霧,遠處的燈火輝煌如同空中樓閣般飄渺朦胧。

蒼茫的夜色中,只見東廂廊下坐着一名女子。她雙腿挂在欄外晃悠,一張無邪的笑臉沐浴在春雨中,就像是貪玩的孩童忘了更漏的流動,玩得不亦樂乎。

席沐兒朝她走了過去,立在她身後輕聲道:“小息,雨天風涼,可別着涼了。”

小息聽見聲音,倏地轉過頭瞪了她一眼,笑意盡斂。

沐兒不以為意,撩起裙擺與她并肩坐在一起,“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雖然我剛被典進來的時候,你對我極好。後來,我才明白過來,因為我的出現,奪走了你心中崇拜和敬仰的神。所以,你疏遠我,有時候還會欺負我。”

小息抿了抿唇,雙腿停止晃動。

“我們不是敵人,我也沒有搶走屬于你的東西。他不屬于我,也不屬于你,他只屬于蒲家。”沐兒輕握住她的手,眼神柔和,“他在路上撿到你,在府中撿到我,覺得我們都是無可歸家的可憐人,所以就收留了我們。我和你一樣,都是依附着他而生存的。而他,卻是依附于蒲家的。他有他要做的事情,和我們都不一樣。所以,有一天我離開了,你不能丢下他一個人。萬一有一天,他需要人照顧,身邊卻沒有可以信賴的人。”

小息搖頭,眼眶內蓄滿淚水,抓住她的手牢牢握住,唇瓣微啓,想說卻說不出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會難過,或許是他給的生活過于安逸,而讓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說,會讓我成為這裏的女主人,沒有人可以欺負我。可是,他卻要讓我一個人住在這裏。他還說,他不能放我遠去,不能讓我失去未來。可是,他卻要先離開。那我的未來呢?”沐兒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不去想那些曾經溫暖的承諾。

她仰起頭,望向無邊蒼穹,唇邊挂着一抹清冷的笑意,“別難過,小息。等他做完他想做的事情,就會回來的。”

小息抽出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一拍。這一刻,她才明白,為什麽蒲師蘅對她如此不同。因為,他們是同一類人。在她身上,他能清楚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們都沒有屬于自己的未來,即便他們以為自己可以擁有。他們都有着同樣自私的殘忍,為了某個目标而放棄曾經的堅持。但是,他們最像的卻是各安天命的那份豁達與接受。

小息回屋後,她獨自坐了許久,也想了許久。

想起小時候她喜歡的一些小玩意。除了那對被燒成灰燼的琉璃燈,她還央爹爹買過紙鳶。爹爹親手給她做了一個,上面畫着漂亮的彩蝶,和街市上賣的不一樣。紙鳶飛起來的時候,就好象是一只巨大的彩蝶展翅飛翔。

她怕被大奶奶瞧見,偷偷藏在床底下。第二天起來發現,紙鳶上的畫兒都糊掉了。娘說,那是她半夜尿床,把紙鳶弄濕了,上面的彩畫自然也就糊了。

她不相信自己尿床了,在這之前,她已經有三年不曾尿床。于是,娘翻開席子,露出未幹的床板。她才不得不承認是自己尿床弄壞的。

太多的偶然和巧合,讓她漸漸相信,凡是她喜歡的東西,都會意外地損壞或是消失。懂事後的她,便不再直言自己的喜好。只是在沒有人的時候,會默默地看上幾眼,對自己說,這樣就好。因為不曾得到,所以不必擔心失去。

蒲師蘅訂親的消息雖然讓她猝不及防,但着實讓她松了一口氣。她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假裝對他的細心呵護無動于衷,不用一再提醒他三年典期很快會過去,不用再抗拒對他的依賴。

他不會像少卿一樣,一去不複返。

他不會消失,不會離開。她可以偷偷地看上幾眼,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滿足。

“你在這坐了多久?”蒲師蘅眯着眼打量她身上完全濕透的春衫,輕薄的料子濕答答地貼在身上,勾勒出她青澀卻愈發玲珑的身段。

她搖搖頭,手臂一撐想要起來,雙腿一軟,坐得太久,雙腿被雨水浸得冰冷,已完全失去知覺,她起得急了,整個人往後倒了下去。

“以後再這樣,我就把你關起來。”蒲師蘅護住她下墜的身子,打橫将她抱起,臉色陰沉,眸光隐隐含怒。

沐兒揪住他胸前的衣裳,垂了頭不敢動彈,一股溫暖的氣息從指尖傳來,她勾唇偷笑,心跳得厲害。

他身上濃烈的酒氣倏地鑽入她的鼻尖,她皺了皺鼻子,“我記得酒乃不潔之物,怎麽不見禁戒呢?”

蒲師蘅踢開屋門,把她抱了進去放在榻上,“你如何關心起這個?”

“倘若清規戒律不是用來遵守的,又有何用?”失了溫暖的倚仗,她莫名地惱了起來,語氣蠻橫,口不擇言,“不過是你們随心所欲的借口而已。”

一條幹爽微暖的錦被蓋了下來,沐兒愣了一愣,還未及思考,人便被裹在錦被之內抱了起來。

他的氣息噴在她脖頸處,聲音嘶啞,帶着濃濃的倦意,“十七,只要你點頭,我立刻把這樁婚事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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