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十一歸

屋裏沒有掌燈,沒有透窗而來的月光皎潔。只聽得到雨聲嘈雜,落在屋頂上嘩嘩作響。

“六爺。”沐兒深吸一口氣,避開他近在咫尺的臉頰,“六爺,夜深了,回屋歇息吧。好好睡一覺,等明日酒醒之後,你會忘記方才說的話,繼續走你該走的路,做你該做的事。沐兒絕不會攔着你,也不會幫你做任何決定。”

蒲師蘅頭一偏,虛弱地扯出一抹淡笑,手指拂過她嫩滑的側臉,“你真的願意眼睜睜地看着我娶別人?”

沐兒沒有躲閃,任由他的手掌貼在她的臉頰上,細細摩娑。她微微一笑,眸中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漠然與悲涼,反問道:“你願意看着我嫁給別人嗎?”

在他錯愕的瞬間,沐兒又道:“不管你願不願意,這些都是無法改變的。我是別人的妻,在你我相遇之時,早就沒有懸念可言。而你是回回人,我是漢人。倘若沒有蒲家家規,你我尚且有一絲希望。但是,你不要忘了。今日之天下,是蒙元之天下。人分為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沐兒乃是最低等的南人,又如何能高攀六爺?”

面對席沐兒越來越冷靜的言辭,他堪堪退了一步,“我們可以離開這裏,找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厮守到老。”

“過着男耕女織的平凡日子?”沐兒接了話,面沉如水,目光清冷,不見情緒一絲起伏,仿佛此刻說的全然與她無關。

她記得有很多的戲本對男女沖破世俗的禁忌時,大抵都是如此。隐居山林,過着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男耕女織,相守白頭。

可是當她聽到相同的話時,卻沒有意料中的感動。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她的一個點頭,可以把小松雅子二十多年的期盼付之一炬,可以把蒲師蘅二十多年的努力毀于一旦。在海的那一邊,有一個苦苦煎熬的女子,紅顏不再,青絲熬成了白發,只為求一個榮耀的瞬間,讓她的愛恨癡纏有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

她算什麽?在他們母子二人二十多年的隐忍面前,她是如此地微不足道。

“嗯,只要你願意。”蒲師蘅擡手揉了揉額角,經年的奔波讓他感到深切的疲憊,每日唯一期待的時光便是回府與她一同吃着晚飯,沒有重點地閑聊着。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愛。他只知道,他願意為了保護她不受到任何的傷害,而放棄他曾經對終身大事的堅守。

“這不是我要,也不是你要的。倘若我們真的離開這裏,隐居山林。我想,我們都不會快樂。始終會有一個遺憾糾纏着你,讓你到死都無法原諒自己此時的輕率,更沒有臉去見對你寄予所有的希望的母親。六爺,沐兒是一個很自私的人,我不想我的快樂需要背負另一個人的痛苦和絕望。那樣,我一輩子都不會心安。”

沐兒掙開裹着的錦被,輕車熟路地在榻前的案幾上勾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雙臂抱胸努力找回一絲溫暖。

少頃,轉過身,綻開如花般的笑顏,“沐兒不是一個甘于寂寞的人,男耕女織的平淡生活也不适合我。貧賤夫妻百事哀,這一點我早已深有體會,絕不允許自己重蹈覆轍。”

蒲師蘅立在原地,目光膠着在她那張燦若繁星的笑顏上,企圖在她完美的表情中找到一絲破綻。她那般冷靜理智,用最殘忍的言辭直擊他心底最不願面對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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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漸收,屋外突然刮起了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一陣勁風強勢襲來,推開屋門闖了進來。

“哈欠。”沐兒身上的濕衣未換,寒意侵肌,狂風漫卷,更是避無可避,噴嚏連連。

“六爺,沐兒還是以前的沐兒,不管你做了什麽,沐兒還是在這裏,不會刻意地躲着不見。雅園永遠都是你的雅園,沐兒只是一個守園人。”沐兒心底凄凄,想斷了他悔婚的念頭,又怕他自此避而不見,只能委婉地告訴他,她會一直守在這裏。當然,她也知道,如他這般強勢霸道的男人,一旦做了決定,斷斷沒有反悔的可能。因為他的每一個決定,必然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她又何苦給他增添不必要的煩惱。

冷風過境,他身上的酒意也褪了大半,“謝謝你提醒我。率性而為的天真,并不屬于你我。我們都有逃脫不了的宿命。”

那一夜,蒲師蘅離開後,她哭了。咬住下唇,不敢發出任何聲響,生怕叫一牆一隔的他聽見她的脆弱。更不願意讓他知道,她不過是一個假裝大方假裝鎮定的膽小鬼。

新月伊始,回回的齋月在清真寺舉行了盛大的開齋禮。城中的回回教徒聚集在寺中,虔誠地祈禱。宣禮塔頂的白玉燈盞被點得通透明亮,如同他們心中唯一的主宰,高高在上,高潔無華。

五月初五,端午至。

和回回人的封齋相比,傳統的端午佳節反倒顯得有些賣弄。

泉州人有個習俗,需在端午這日以米粉或面和物于油內煎之,謂之堆。

民間傳說是遠古女娲補天時遺漏了一條縫,天空“漏了”所致,應設法予以彌補。因此,到了五月節這天,城中家家戶戶煎堆,用以敬奉神靈,目的是為了堵住裂縫的天。

南方梅雨季節,經常淫雨霏霏,難得放睛,百姓懼怕久雨成災,期盼夏季農作物有個好收成的心理。而端午節這一天,也往往是睛天,所以百姓益信煎“堆”确有補天之效。

端午節的粽子,更是必不可少。

在府中不敢公然破戒的席沐兒,已是多日不曾回府,賴在席家織造坊和婆子們一同進食,入夜更是不願回去,因為第二天一早起晚了,便沒有飯吃。

蒲師蘅沒有反對,仍是在掌燈時分放下手中雜事,前來席府與她小聚。席沐兒給他單獨準備了幹淨的碗,裝滿清澈的水。而她卻優雅地啃着豬蹄。

那場轟動全城的訂親,他們誰也沒有提及,依然像從前一樣,看似若即若離,卻更加地依賴對方。

端午前一天,婆子們都停了手中的活計,聚在一起包粽子。席沐兒打小就跟着莫娘學了一身好手藝,包粽子更是不在話下,須臾便跟婆子們打成一片,比賽看誰包得最多。

不出一個時辰,席沐兒已是遙遙領先,當仁不讓。

“小姐果然是青出于藍,要是莫娘在世,一定會很欣慰。”那婆子是和莫娘一起随大奶奶嫁到席府的丫鬟,年紀一到就被指了出去,後來家境貧寒,只得再到席府幫工,幸得莫娘收留,才不至于流落在外,三餐不濟。

“高姨,你又來了。我可織不出娘最拿手的泉緞,怎麽能說是青出于藍呢?”沐兒挽了袖子,和婆子們幫忙把粽子拿到廚房去煮。

“說到泉緞,我倒認識一個能手。就是此人甚怪,從不與旁人一道做活。”高姨也是個實在人,自己織不出來精致的緞子也有點為難,“小姐要不要找她試試?”

“要不你拿些新收的絲給她,讓她試試。要是手藝不俗,怪就怪吧,我給她單獨一間作坊。”席府如今無人居住,多的是空屋子,她也不介意物盡其用,總比荒廢了強。

高姨應承下來,說過了端午便去商談。

席沐兒蹭幹手上的水,解下圍兜,理了理鬓發,“高姨,給我留二挂粽子,一挂十個。我去鋪子看看。”

第一批的布紡出來後,席沐兒在蕃坊租了個鋪子,作為席家綢緞莊重出江湖的第一步。

蕃坊人流不少,長住于此的客商都是奢侈慣的,四季衣裳是必不可少,綢緞莊的生意還不至于血本無歸。

天剛放晴,渾身都聚滿黴味的城中百姓都忍不住出來吸收陽光的溫暖,順便把這一身的黴味和濕氣都趕走。

席家綢緞莊算來也有些年頭,雖然不是譽滿全城,但也是童叟無欺的商家。這些年下來,也有不少的老主顧。鋪子內人不多,三三兩兩,扯了幾尺做夏季衣裳的人還是不少的。

沐兒一看進帳,心情頓時大好,兩眼放光,算盤打得劈啪響。

“敢問掌櫃,這裏可是席家綢緞莊?”忽地,一個陌生的男聲在耳邊響起,渾厚平緩,謙謙有禮,應是飽學之人。

“公子,您來對了,這裏便是。您需要什麽料子?是做袍子還是深衣?”掌櫃的忙迎上前,一看來人穿着不俗,風度翩翩,态度更是熱絡。

“如此。在下聽說席家綢緞莊有一種料子,叫沐泥緞……”

那聲音越來越近,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來不及細想,席沐兒的目光從帳本上移開,猛一擡頭,剎那間恍了神。只會在夢中出現的眉眼,如此真實地呈現在她的面前,多了一分歲月沉澱的滄桑和沉穩,卻依舊不脫那份風雅俊秀。

未幾,她放下帳本,挑了眉笑道:“沐泥緞倒是沒有。不過,有新出一種新料子,公子要不要試試?”

“哦?願聞其詳。”那人手持十二骨折扇,啪的一聲展開,極是風情地扇了幾下。

“這種料子呢,名字叫十一頭上的花。不知公子可有耳聞呀。”沐兒眼神幽幽,望着他搖扇的模樣,輕哼了一聲。

那人擺出一副頗有興致的笑意,“不知此名何解?”

“公子有所不知,這鮮花呢終有插在牛糞上的一日,這十一的頭和牛糞大抵也差不多,都是粗鄙之外,不足挂齒。此名的精妙之外,在于花。花嘛,自然也就是插在牛糞上的……”

“席十七,你給我再提牛糞試試?”那人咬牙切齒,十二骨折扇搖得呼呼作響。

“席十一,你終于知道回來了?”席沐兒美目一瞪,語氣蕭瑟。

在這世上,唯一一個和她血脈相連的人,終于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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