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相依苦
席沐兒靠在他的懷裏,胸膛處傳來的溫暖平息她所有的焦慮,那些浮躁的沖動被頰側拂過的微風一一帶走。
一路往東疾馳,她能聞到海水微鹹的氣息撲面而來,耳邊似乎能聽到海浪翻湧的此起彼伏。她仰起頭,他下颌緊繃的弧度,是她未曾見過的蕭瑟,似乎隐含了他所有的無奈與痛楚。
她常聽城中的百姓議論,說蒲家六爺是如何狠絕的角色,連蒲家掌事的族長都要忌憚他三分。雖是借口他身上有倭人血統,遲遲不肯讓他認祖歸宗,但這些年他在蒲家乃至城中海舶貿易所起的作用,卻是有目共睹。因而,入宗族進族譜只是時間問題,蒲壽庚只是想借助他的力量壯大海舶勢力,将泉州港打造成東方第一大港。倘若過早遂了他的心願,他又如何能死心踏地地為蒲家賣命,而不至于掩蓋蒲家兩位嫡子的光芒。
然而,自她入蒲府以來,未曾見過他有多風光,只知道他為了那些表面的風光而險些丢了性命。背宋投元,非他一人所為,卻讓他成為衆矢之地,人人得而誅之。他背負了全城百姓的仇恨,卻沒有得到蒲家的最終認可。
他步履維艱,卻始終沒有想過放棄。除了他訂親的那一夜……
他說:“十七,只要你點頭,我立刻把這樁婚事退了。”
她不知道為何他堅持了三年,最終還是順從蒲家的安排,按家規迎娶回回女子為妻。在這中間,她似乎錯過了什麽,可是她無從入手。
或許這又是他的另一個各取所需。從見他的第一面起,他就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他們之間不過是一場利益的交換,無所謂情感。卻不知所何時起,變得不一樣了。是從他大病初愈,還是從他救她回來……
“在想什麽?”蒲師蘅低啞的聲音從發頂傳來,空曠而幽遠。
席沐兒斂了心神,發覺馬兒已經停止奔跑,在她面前的是一望無邊的深海,潮起潮落,驚石拍岸,粼粼的波光映出滿天繁星點點,天地渾然一體,蔚為壯觀。
他撩袍下馬,朝她伸出雙臂,唇邊露出溫柔的笑意,眉眼間盡是濃得化不開的似水柔情。
清冷的月色攏着他,将他的身影襯得偉岸挺拔,仿如他院中的參天蒼榆,即便北風呼嘯或是大雨磅礴,都屹立不改。
席沐兒俯下身,由他掐了腰抱下馬,還未站立,整個人便被他緊緊摟在懷中。他的手臂收得很緊,箍着她的纖腰不肯松動分毫,仿佛要把她嵌入體內融于骨血之中。
“還鬧嗎?”他啞聲問道,音含蒼涼,輕而緩慢。
沐兒搖了搖頭,靠在他的胸口,感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淚水不自覺地滑落,怎麽忍都忍不住,“一定要送我走嗎?”
“你兄長回來了,不是嗎?你不再孤苦無依,你有家,有護你疼你的人。如你所說,終有一日,我會娶妻。可是,讓我把你送回邱家,我辦不到……”蒲師蘅抱着懷裏的人兒,心中的不舍正在吞噬着他的理智。放手太難,卻不得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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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沐兒阖了眼,仍止不住淚水的奔湧,“可我說過,我要當你的守園人。哪天若是你想我了,就能見到我。”
“席沐兒,你這是怎麽了?”蒲師蘅氣惱,猛地推開她,驚覺她滿臉淚水,他的眸中閃過一絲詫異,旋即冷道:“我答應給你的東西,不會缺少分毫,你無需擺出這副可憐我的姿态。你是高高在上的席沐兒,即便是淪為典妾,也不改你的一身傲骨。你步步為營,将落敗的席家從低谷中扶起,今日也算是小有成就。你明知我對你的心意,可你不屑一顧,棄若草芥。說什麽守園人,你不就是怕我把一切收回,把你打回原形。”
他扣住她的下颌,強迫她擡起頭來,那些肆意流淌的淚水仿佛一把利刃,一道道劃過他絕望的心,撫慰他的哀傷。許多年以後,他仍然記得她流過的每一滴淚水。因為他深信,在她的心中也和他一樣。只是,他不能讓她就這樣跟着他,他不會讓她成為第二個小松雅子,浮生半世,飲盡孤寂。
“你無須擔心,不管你要什麽,我都會給你,盡我所能。”
他笑了,眼底眉梢都沾染了笑意,扣住下颌的手爬上她的臉頰,撫去她不斷下墜的淚珠,“明日我會把典書還給你,他日若是再嫁,千萬不要讓他知道,你曾經是蒲家的典妾。”
“六爺,我……”不想走,她真的不想走。可是話到嘴邊,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他的一字一句皆敲在她的胸口上,打得她無處可逃。她今日不走,三年後仍是要走。不過是時日長短的問題。
她恍然大悟……
海風呼嘯而過,冰冷地滾過她的臉頰,喚醒她一度尚失的理智。她背過身去,擦幹臉上的淚痕,深深一個吐納,凝神靜氣。再回首時,已是一臉清淺的笑意,與平日無異。
“沐兒多謝六爺成全。只是,沐兒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六爺能否成全。”
蒲師蘅怔怔地望着她,擰了眉垂眸不語。
“沐兒還未見過日出,既然城都出了,不如就在此将就一晚,明日天亮再回去。”沐兒朝他走近一步,側揚起臉,嬌嗔道:“六爺方才不是說,我想要的,你都會給我嗎?難不成……你只是在敷衍沐兒?”
“罷了,就你主意多。”蒲師蘅嘆了一口氣,脫下外袍披在她身上,“本不該帶你來這。”
她席地一坐,盤着腿坐在沙灘上,“可你帶我來了,而我不想走了。”
“随你吧。”他也跟着撩袍坐下,遠眺水面起伏。
海風微涼,入夜更是冰冷入骨。席沐兒往他身側挪了挪,眸中閃過狡黠的光芒,“六爺,往後不許不理沐兒。即便我出了府,你仍是我的六爺,我仍是你的沐兒。你莫要忘了,你的命是我的。你曾經用你的命起誓,讓我相信你。于是,我信你。同樣,也請你信我。”
“嗯。”蒲師蘅冷冷地回了一句,面無表情地阖了眼。
請你相信我,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永遠都不會。
“嗯。”席沐兒含笑點頭,抱膝坐着,四周靜悄悄,只聽到潮漲潮落。離天亮還早,她把頭擱在膝蓋間,靜靜地阖了眼,感覺大海寬廣的懷抱,暫時忘卻壓在他們身上無法規避的責任與重擔。
天地間,仿佛只剩他們二人,再無其他。
旭日東升,海天相接處一片紅豔豔的霞光驟然升騰,刺眼的光芒照耀大地,喚醒世間萬千生靈。
席沐兒動了動眼皮,迎着霞光萬丈緩緩啓開雙眸,可她卻無心留戀眼前日出東方的壯觀。在她的身後,是他寬闊結實的胸膛,包圍着她,溫暖着她,守護着她。從黑夜到白晝……
其實,在他們各自的心中早已了然,只是都不願意讓這份情感成為彼此的牽絆,見不得對方受到一丁點的委屈,哪怕這份委屈來自于自己。
很多年以後,席沐兒時常想起這一夜。倘若那匹馬一直沒有停歇地向前奔跑,帶他們離開俗世紛擾,尋一處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過着他所說的平淡生活。那麽,他們是否仍會如今日這般深愛,願意為對方放棄自己的信仰和執着呢。
一夜未歸,本不是什麽大事。但齋月期間,每日禮拜凡成年男子都不得缺席。沒有正當理由不封齋的,要被□或責打,使其産生強烈的齋戒心願。
城門守衛已有人來報,昨夜蒲家六爺帶着一女子私自出城,至今未歸。
蒲壽庚怒氣沖天,不必多說,他也知是何人有這本事,可以讓他自恃甚高的兒子,将一切的禮教視若無物。
晨禮一結束,他便派人守在雅園四周,連小松澈也也不得出府。
蒲師蘅似乎早已料到有此陣仗,牽了沐兒的手,棕眸寒光一凜,如入無人之境般穿過重重守護,将她送入雅園。
“去收拾東西,我有些事情要處理,稍後讓澈也先送你回席家。”他握了握她的手,“遲些時候,我會帶典書過去。”
沐兒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
待他走出雅園,她才收回目光,“澈也,出來吧。”
小松澈也從暗處走了出來,恭敬地拘了一禮。
“帶我過去。”她的目光堅定,不容反駁。
“請恕屬下無法從命。”破了戒就該受罰,誰也不能幸免。他何嘗不想代少主受過,可是他不夠資格。
“我只是想親眼看他受罰,以便提醒自己,以後不可以再任性妄為,而為他招惹無妄之災。”她雙手在袖中交握,“我不能代他受過,至少我能與他一同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