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相依苦(下)補全

席沐兒站在離主屋數丈遠的槐樹後面,清楚地看到蒲師蘅跪在屋前庭院的正中央,脊背挺直,神情肅然。

終于告別梅雨季節後的晴朗炎熱降臨,日頭炙烤大地,熱度揮發。少頃,結束晨禮聚集在主屋前的一衆人等,已是汗流頰背,紛紛躲到廊下,避開陽光的照射,冷眼旁觀。

廳內不知何人發了話,廊下圍觀的一幹人等露出嘲諷的笑意,個個興災樂禍地望着跪地不動的蒲師蘅,眼中盡是惡毒的喜悅。借助他自身的失誤,能讓他受點懲罰,仿佛是一件極其難得的事情。畢竟蒲師蘅回來的這三年,與他同輩的蒲家族親,都被他過人的才能和狠絕的手段打壓得擡不起頭來,不曾在他身上讨得半分便宜。

一名手持三尺餘長荊杖的中年男子緩步上前,站在蒲師蘅身後,持杖的手高高舉起。

席沐兒認得他,那人是蒲家講武堂的主事,平日裏教習蒲家子弟健身強體,拳腳功夫甚是了得。

她冷冷地扯動唇角,“竟如此興師動衆,他們不怕把他打殘了,他不再為蒲家賣命,他們錦衣玉食的日子就此到頭嗎?”

“他們不擔心,只要泉州城完好無損,每月都會有銀子流入口袋。”爬到樹上張望的小松澈也拳頭緊緊攥起,面色不佳,“蕃人坊的鋪子,是他們收入的主要來源。”

“也就是說。他們每月都有進帳,且收入頗豐,足夠揮霍。可是一旦掏空他們的口袋,便需要一段時日才能有所積蓄。”席沐兒略微挑眉,心中隐約有了計策。

“啪……”

荊杖破空揚起,打在蒲師蘅挺直的背脊上,發出刺耳無情的拍打聲,一下接着一下,力道絲毫未減,拍打聲愈發尖銳。

席沐兒咬住下唇,看着那根荊杖在他背後落下,她的心就跟着顫了起來,脊背上似乎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灼熱在擴散,蔓延。

她看着他,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看着他額上的汗珠順着臉頰往下滴,看着他僵直的脊直不曾彎下半分,看着他垂于身側的手指一點一點地團起,握緊。

她在心中告誡自己以後切不可再犯,她的任性不該由他來承擔後果,更不該讓那些嫉妒他的人有機可趁,借機報複。

杖責仍在繼續,他的臉色愈發地蒼白,汗珠不斷地往下淌,那根荊杖上已是血跡斑斑。

“三十一……”小松澈也默念一聲,從樹上躍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身而出,在荊杖再一次落下前,擋在蒲師蘅身後,抓住那人的手,“恕屬下無禮,杖責三十已滿,閣下難道打上瘾了嗎?這多出來的一下,該怎麽算?”

那人愣了一愣,臉色變得十分難得,打紅了的眼睛露出可怕的陰狠,“你胡說,我才數到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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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小松澈也毫無懼色,“要不要數一數少主身後有多少條傷痕,若是少了一條,我甘願一罰十。倘若多了一條……你又該當如何呢?”

“澈也,不得無禮,退下。”蒲師蘅虛弱地低喝一聲,眉峰始終擰得緊緊的。

“少主,澈也不是蒲家的家仆。”小松澈也奪過那人手中的荊杖,轉向立在堂前的蒲壽庚,“蒲大人,澈也絕不允許有人在大庭廣衆之下,對少主不敬。否則,無法對雅子小姐交代。”

“今日之事就到此為止。齋戒期間,都好自為之,切不可再犯。”蒲壽庚臉色陰沉,“各家都管好院中的侍妾,切不可逾界。至于這席氏……”

蒲師蘅倏地擡起頭,棕眸全開,一直緊閉的雙眸寒光驟起。

“父親,孩兒該受的杖責已清。”他咬牙強忍後背傳來的疼痛,字字含冰,于烈日炎炎之下如同一陣驟起的北風,駐足在廊下圍觀的一幹人等匆忙移開目光,生怕成為殃及的池魚,一個接着一個退開。

蒲壽庚從廳內不慌不忙行出,擡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須,對他道:“這是你沒有齋戒的懲罰,是你該受的。而席氏不是回回教徒,卻是蒲家的典妾。她恃寵生嬌,于齋月與侍主淫*亂,已觸犯蒲家家規。來人啊,将席氏關入戒堂,沒有老夫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她出來。”

“誰敢?”蒲師蘅暴喝一聲,撩開袍裾,艱難地起身。小松澈也慌忙上前攙扶,被他擡手制止,一掃懲戒時的淡然,“我屋裏的人,由我發落。”

“蘅兒,此時正值齋月,無論是誰犯錯,都必須依家規行事,難道你想犯上不成?”蒲壽庚眯了眸子,側過身面對席沐兒藏身之處,唇邊劃過一抹老謀深算的冷笑。想安然離開蒲家,哪有如此便宜之事!

蒲師蘅毫無懼色,整了整髒亂的衣袍,呼出一口氣,雲淡風輕道:“父親,孩兒訂親之事已告知母親,母親還未有回信。如此匆促成親,恐怕母親日後難過。孩兒想過了,婚期往後再延些時日。”

蒲壽庚倏地轉身,與他對峙,“你敢?”他這一生最無顏面對的人就是小松雅子,若是他以此為借口推遲婚期,他又如何敢說一個“不”字。

這世間之事就是如此的巧妙,萬物之間相生相克,人與人之間更是将相生相克演繹得淋漓盡致,環環相扣,無人可以幸免。而人最大的弱點不外乎一個“情”字。

“父親莫要忘了,孩兒為何會答應這門親事。”蒲師蘅用只有他二人能聽得清楚的聲音道:“若是你敢動她,即便孩兒就此身敗名裂,惡名昭彰,也要讓您知道,這就是毀諾的代價。”

蒲壽庚用一種全然陌生的眼神審視着他,詫異、不解、疑惑,而最終歸于從容的無奈。他的兒子終于也變成一個普通人,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哀。

“我去。”一個清亮的嗓音打破父子二人對峙的局面。

席沐兒不知何時已來到廳前,雙手攏于袖內,依舊是清冷淡漠,仿佛沒有什麽可以值得她動容。

精致的眉眼透着一股疏離的冰冷,眸中似罩了一層霧氣,目光穿過父子二人落在遠方,唇瓣微微上揚,在蒲師蘅回眸的剎那,她的眼皮落了下來,眼尾一挑,繼續道:“我願意受罰。破戒之事乃妾身引起,妾身初入蒲家,不知規矩,理當受罰。二位若是為我傷了父子和氣,那妾身的罪過就大了。”

蒲師蘅望着她那張平靜如水的臉,竟恍惚起來。只差一步就能離開蒲家,她又何苦踩進泥潭。

席沐兒自願領罰,此事便告一段落。蒲壽庚似乎很滿意這樣的結果,留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蒲師蘅回雅園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袍,後背的傷口随意上了些藥,吩咐小松澈也去席家說明一切,便匆匆加入每日禮拜的儀式,周全而虔誠。

席家

獲悉消息的席照雲大感不解,以為這是蒲師蘅暗中耍手段,強行将沐兒留在府中的說辭,急匆匆便要去蒲家要人。

“席公子,我家少主非不守信之人,只因事出突然,不得已而為之。”出前門,少主再三叮囑,不得與席家公子動手,小松澈也只得苦勸。

“一句事出突然,便能了事嗎?”席照雲苦等一夜,已然沒了等待的心思。

小松澈也道:“席公子,你以為我家少主不擔心嗎?你憑什麽認為你離家五年,就能挽回一切?你什麽都不知道,卻自以為是地帶走夫人。你以為這麽做,對她好嗎?恕我直言,你不過是想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些,以彌補這些年夫人所受的苦。可是,你以為的好,卻不一定是夫人要的。”

小松澈也對沐兒是信服的,不是因為她是第一個被留在雅園的女子,而是因為她救了少主的命,在所有人都放棄的時候,只有她锲而不舍地堅持。或許她身上的堅韌不屈和雅子夫人很像,堅持着她的堅持,不為所動。

席照雲呆立在原地,垂眸沉思。良久,他鑽進竈房,提了一挂粽子,扔給小松澈也,“我想,你們夫人今天會想要這個。”

小松澈也有些莫名其妙,捧着粽子左右為難,“我不能帶進府裏。”

“兄弟。”席照雲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一手揮動他的十二骨折扇,俊秀的眉眼閃過一道精明的光芒,“放心吧,這裏面真的沒有包豬肉。”

“肉粽沒有肉?”小松澈也打死也不相信,端午節的肉粽會沒有包肉,何況是席沐兒親手包的。

“沒有,我保證。”

小松澈也雖不願意相信,卻也不想與他多做糾纏,提了粽子回府複命。

見他走遠,席照雲阖了折扇,找了個婆子問清邱家的方向,便出了府。

日落時分,一天的儀式正式結束,他躲開衆人的目光,悄然向蒲府的東北角行去。

戒堂離棋塢不遠,但是與棋塢的莺紅柳綠截然相反,戒堂內只有四面牆壁和鼠蟻成群,到了冬日,這裏的風是府中最凄厲的,狂風呼嘯橫行,叫人無法入眠安睡。

聽說,蒲家很多人都進過戒堂,特別是兒時淘氣貪玩時,常常被關在裏面。往往關上一夜,明日出來時便老實了。蒲師蘅不曾受罰,不知其中有何玄機,心中牽挂,顧不得二日未進食和背上的傷,焦慮地立在這間四四方方的屋子前。

“十七,十七,你可在裏面。”

“你來做什麽?”沐兒的聲音從裏面飄了出來,穿過四面雕花窗棂,回蕩在空曠的四周。

蒲師蘅似乎松了一口氣,還好沒有被關在他找不到的地方,“你且忍忍,過幾日我便讓父親放你出來。”

“千萬別。”沐兒尋着聲音辯清方向,靠在窗棂邊,“他要關我多久,便關多久。你不必為我起争執,就當忘了我這個人,安心做好你該做的事情,把背上的傷養好。如此一來,蒲大人的顏面保住了,自然會放我出來。”

“你本不必受罰,你又何苦……”蒲師蘅搖頭嘆息,背過身席地而坐,“你本沒有錯,又何必把莫須有的罪名往身上攬。”

沐兒走到映出他身影的位置,背身靠牆緩緩坐下,“換成是你,你信嗎?你相信一個男人帶走他的典妾一夜未歸,卻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嗎?更何況,我在你屋中早已坐實了紅顏禍水的名聲,讓你負了瑞羽。你我之間,還能是清清白白的嗎?”

“即便是如此,你也不必受罰。”夜幕徐徐拉開,繁星點點,鋪了一地亮光,将這間小屋攏在中間,有一種異樣的清冷蕭瑟。

“不,我必須受罰。這樣才能掩悠悠衆口,他日再無人敢拿此事作文章,壞你名聲。而你的父親,今時今日在蒲家的地位,也不會因此折損半分。若是他連你這個兒子都管不了,以後誰還服他。所以,我必須受罰。”席沐兒深知高門宅第中的彎彎繞繞,表面看似和和睦睦,暗地裏誰也不服誰,都想着當家主事。

“十七,委屈你了。他日,我一定會把你今日所受的委屈一并讨回。”她如此深明大義,叫他心疼不已。如此情深義重,他怎麽舍得放她走。被他強行壓下的不舍再也不受控制地奔湧而出,淌進他的四肢百骸。

可是他不能。他不能看着她像母親一樣,只能抱着回憶了此殘生。沒有名份,沒有地位,甚至連她深愛的男人也不能相見。

他要堂堂正正地娶她,結發一輩子。

她伸長手臂,在他的背影上輕輕撫觸,目光柔和,滿滿皆是眷戀,“六爺,大人曾對我說過,只有讓你離不開我,讓整個蒲家離不開我們,才能真正地掌握自己的命運。”

她斜倚着,在月光下與他的背影重疊,兩個人仿佛背對着靠着,沒有一絲縫隙。

“六爺,你有沒有覺得離不開我呢?哪怕只是一點點……”

蒲師蘅緊繃的那根弦斷了,深埋在心中的執念也在不斷地下墜,只留下沒有來得及阻止地深情絕堤流瀉。

原來,愛不是壓抑,不是成全,不是掙紮,而是不計後果地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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