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不相問
北風驟起,風沙鋪天蓋地襲來。
一夜之間,單薄的秋衣已抵擋不住寒意侵肌。晨起出門的人們,都穿上冬天的棉衣小襖,低着頭,腳步匆匆。
這日,正值開元寺每月一次的巡佛禮。天還未亮,善男信女已經不顧秋末的寒冷,來到寺內上香祈禱。
開元聖跡,古剎梵宮,梵音缭繞,絲絲入耳。
寺門懸山式屋頂氣勢恢宏,佛教名寺的滄桑內斂與傳統閩南建築風格的華麗張揚渾然一體,沉穩肅穆。
穿過供奉密跡金剛和梵王的天王殿,随着擁擠的人潮湧入大雄寶殿前的寬敞拜庭。拜庭四周桑樹垂蔭,幢塔默立,幽靜清雅中有脫俗肅靜之感。
虔誠祈禱的信衆跪拜在花崗岩條石鋪地的庭上,面容端肅,在大殿內寺僧的誦經聲中,他們以最虔誠的姿态祈求着平安。
香火缭繞中,世間的嘈雜仿佛一一消散,只剩信徒與佛祖的對話。
席沐兒跪了許久,浮躁的心緒在袅袅梵音中,得到撫慰和解脫。她每日晨起後,都要到寺中焚香祈禱,凝聽早課。
今日是巡佛禮,她早早地來到寺中,盤腿打坐,不知不覺一個時辰過去。久未挪動的雙腿仿佛從身體剝離,舉步維艱。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扶着四周的石欄慢慢走了出去。
還未走到家門,便聽到一陣尖銳的叫罵聲傳來。她微微一愣,眸光黯了下去。擺脫了蒲家,可是她卻擺脫不了嚴氏的糾纏。畢竟,她是邱家八擡大轎娶進門的媳婦。邱少卿仍是沓無音訊,即便是死了,嚴氏還是她的婆婆,擁有對她的支配權。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嚴氏敢欺負她,是因為席家無人,她沒有可以倚仗的娘家人。現下席照雲已經回來并接掌家業,嚴氏再目中無人,也不敢再把她典給別人。
但是天底下總是會有那麽幾個不知羞恥為何物的人,俨然把自己做過的醜事抛之腦後,一門心思想從她身上挖出銀兩。隔三差五,嚴氏都會登堂入室,以親家的身份到府中搜刮。只要是她搬得動的,不管是府中陳列的物什,還是竈房內準備的食材,她都毫不客氣地據為已有。
府中的丫鬟都是新來的,知道她是小姐的婆婆,也不敢多加阻攔,嚴氏便更加肆無忌憚。經常趁着席家兄妹出門打理布莊的時候上門,俨然把席府當成她的財源。
前日,席照雲回府時發現書案上的白玉鎮紙不見了,仔細盤問之下,才知是嚴氏趁丫鬟們打掃書房裏順走的。席照雲當下就吩咐府中的丫鬟,凡是他和小姐不在府中,都不允許嚴氏進門。
但那嚴氏豈是省油的燈,見席照雲不予她“方便”,她便大肆散布席家大少爺在府中蓄養軍妓,拿跟着自己多年的書僮小牧跟蒙軍的哲別将軍換了一個人盡可夫的軍妓,終日養在家中,恣意蹂躏糟蹋。還說,席照雲本就不是檢點的人,和自己的妹妹也是不幹不淨,淨幹點有違倫常的爛事。到處向人哭訴,席家把自家媳婦藏起來,是看不上她邱家家道中落,不甘貧苦,卻絲毫不提她把沐兒典入蒲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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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席照雲打算給她點銀子了事,但嚴氏這般得理不饒人的可恨勁兒,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長此以往,席家就算家大業大,也禁不起她這般折騰。
這不,嚴氏又上門了。一如既往的謾罵嘲諷。
席沐兒也不避開,大大方方地走過去,在她面前經過時,腳步未停。
“席沐兒,你可回來了。”嚴氏發髻松散地撲了過來,“跟我回去。”
席沐兒面無表情地側過身,“你已經把我賣了。”她曾經同情過嚴氏,喪父喪子對一個中年婦人來說是極痛苦的事。可是嚴氏卻嗜財如命,連她也不放過。如今,她重獲自由,嚴氏還是不知悔改。
可她已經不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童養媳。
嚴氏撲了個空,“喲,瞧你說的。典了還可以贖回來,你這不是平平安安的。蒲家那位六爺雖然娶了妻室,但你們好歹夫妻一場。俗話說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如今這位爺可是風光無限,聽說就要出蕃了,廣發告示征海上貿易的好手。你說,我要是把你送到那位爺手上,把你帶到船上,一解旅途苦寂。那能給我多少好處呢?”
“你……”席沐兒氣憤難當。人不能無恥到這種境地……
“一回生,二回熟。再說,你都爬上他的床了,還裝什麽良家婦女啊?”嚴氏刻薄地打量她。過了年沐兒就十六了,身子又長開了些,不再青澀稚嫩。那張清絕的臉蛋愈發動人,裝出一副清冷孤傲的模樣,也擺脫不了狐媚的本質。
“那你該去蒲家,而不是來席家。”席沐兒甩袖要走,近一月不曾提起的人,就這樣被她不知廉恥地提起,胃中一陣翻攪。
“是啊,我是該去蒲家。但是呢,我想你兄長會更舍不得你。”嚴氏若有所指地笑了起來,“我想,他應該會更舍得花錢把你買回去。畢竟,你還是我邱家的人。可別忘了,官府的戶籍冊上,你席沐兒是我邱家正兒八經的兒媳婦。”
日暮時分,席照雲急匆匆地回來,先回房看了他從哲別那換來的人,才差人請沐兒去書房,有要事商談。
“新紡出來的泉緞都讓蒲家要走了。”席照雲開門見山。
席沐兒沒有意外,“他要出海,為明年的招蕃打前陣。”這是他之前說過的,她一直都記着。沒想到,這麽快就要走了。
“他讓我随船出海,了解各地需求,順便和當地的商賈打好關系。”席照雲蹙眉,面色為難地瞥了一眼自家妹妹。
席沐兒不禁冷冷一笑,“放心,我不會在你不在家的時候,把小牧換回來的。但是,我一定會把她從這裏趕出去。”
對席照雲做下的這件事,沐兒一直無法體諒他的初衷。小牧跟在他身邊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說換就換,真把小牧當一般的下人。還有那個哲別,也不知道小牧觸了他哪根逆麟,非得把小牧要過去。
“趕出去?”席照雲的面色瞬間風起雲湧,一掃謙謙君子的溫潤如玉,“十七,你若是敢動她一根頭發,我就把你送回邱家。”
“要送便送。”席沐兒在兄長面前從來不曾掩飾自己的情緒。這個從小把自己捧在手心的男子,竟然為了一個軍妓而對她說出這樣的狠話。“自我從汴梁半路折回,你就一直諸多苛責挑剔。你把我送回邱家好了,你想做什麽都不會有人攔着你。就算是你把府中的丫鬟都送人或是賣掉,也沒有關系。因為她們都不是小牧,不是和你一同長大,陪你浪跡天涯四海為家的小牧。”
席照雲心中有愧,只得強撐着說道:“席十七,這件事是小牧同意的。”
“她同意?你扪心自問,小牧跟了你之後說過半個‘不’字嗎?只要是你提出來的,她都會答應。但這不是你擅自把她扔給哲別的理由。”為了這件事,兄妹兩人吵過無數次,次次都是不歡而散。她曾經找過哲別要人,哲別卻不肯放人,直言小牧是第一個能打傷的人,說什麽也不放。
“席十七,你不要忘了,哲別是誰招來的?”
席沐兒當即閉了嘴,眸中淚花閃閃。
“要不是為了你,我不會把泉緞賣給蒲家。這是你欠他的,我替你還了。你和他之間再也沒有任何瓜葛。”席照雲發現自己的話太重,失了平日的從容,“十七,席家就剩你我相依為命,若你不明白我,別人該如何看我?”
席沐兒卻不領他的情,語言冷淡,道:“不必你委屈求全,我欠下的,我自會還清。”
三日後,席照雲發現登船的牌符不見了,翻遍所有地方都沒有找到。他怒不可遏地差人去請沐兒,卻被告知小姐離家出走,留下一紙書信。
席照雲翻遍城中每一個她可能去的地方,都無功而返。
離出海只剩最後的七日時間,席沐兒就像憑空消失一般,不見蹤影。
出發前,蒲師蘅最後一次來到船塢檢查即将遠程的商舶,備好的貨物分類擺放在船艙的隔間。每個隔間都是一個獨自的艙體,一旦發生觸礁,船艙進水,便把進水艙體內的貨物搬空再進行處理,不會影響其他各艙貨物。
“少主,這是席公子派人送來的。”小松澈也遞上一張紙箋,“他說,夫人……席家小姐失蹤,府中無人主事,他無法随行。”
蒲師蘅正在甲板上觀測風向,聞言停了下來,“她去哪了?”
小松澈也搖頭,“我們的人也沒找到。”
他點了點頭,目光投向粼粼海面,良久,他才道:“別找了,讓她過她想要的日子。以後,也別再向我報告她的行蹤。把跟着她的人撤了吧……”
把牽挂斬斷,從此天各一方,不再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