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32.随風行

回到府中已是亥時一刻,幾處院落早已熄燈安寝,唯剩攬荷苑燈火通明。

蒲師蘅眉心微蹙,擡步便往書房走去。

“回來了?”施錦晗在裏屋聽見腳步聲,急忙推門走出,眼含渴望,直勾勾地望向背身而對的男子。

蒲師蘅也不回頭,低聲回了一句,推開書房的門便要進去。

施錦晗見他又要回書房,一如往常的失落在心尖翻湧。那道門一旦關上,他們就是兩個全然陌生的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卻生份得如同路人。

成親之前,她曾聽過他的許多傳聞,關于瑞羽,關于雅園裏的典妾。生于回回家庭,男子可娶四房妻室已是稀疏平常,更別提她家中叔伯兄長納的如花美妾。對于蒲師蘅的傳聞,她一笑置之,不以為懼,想來這樣的男子應是重情守諾之人。

可她沒有想到,成親當夜,他竟扔下她獨自一人,連那杯合卺之酒也未曾動過。

新婚月餘,他夜夜留宿書房,未曾踏進過新房半步。而他們的第一次見面,竟是在朝廷下诏揆遷蒲壽庚為江西行省參知政事的受封儀式上。

他身着一襲煙灰色的錦袍,深邃的五官淩厲而清冷,帶着淡淡的疏離。他高大挺拔的身姿立于人群之中格外出挑,但他只是默默地退至一側,如同置身事外。父親的升遷對他來說,似乎沒有太多的喜悅。他冷眼旁觀,褐眸凜凜微寒。

她向他走過去,雙手攏于袖中在身前交握,輕輕喚了一聲:“相公。”

蒲師蘅愣住,剎那的錯愕之後,垂眸向她瞥去,“夫人。”

如潮的失望将她吞沒,她雙手顫得厲害,眸中水意盈盈。她不敢相信,他竟是喚她“夫人”……

她以為,她放□段與他讨好,至少他以禮相待,喚她一聲“娘子”才是。

在那之後,施錦晗去了一趟煙雨樓,見到了傳聞中的酒娘瑞羽。那是一個美豔不可方物的女子,似三月盛放的海棠,嬌豔可人,是每個男子會瘋狂追逐的傾城之惑。

至于那個雅園裏的典妾,施錦晗也見了。席沐兒沒有瑞羽的美豔動人和婀娜身段,她清絕的美貌與瑞羽全然不同。她一身素淡,绾起的發髻僅以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饒是如此不事妝扮,她仍是出塵美好,惹人憐惜。然而,她眉眼間超越年紀的淺淡疏離,竟與蒲師蘅有着驚人的相似。

若是讓她選擇,她寧願蒲師蘅心中的女子是有着傾城之惑的瑞羽,而清冷如畫的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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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羽會讓男人瘋狂追逐,但是沐兒卻會讓男人心甘情願地守在她身側。

“夫人,三日後我會帶領船隊出海貿易,你若有需要,可回家小住。”蒲師蘅沉思良久,才緩緩開口。不是不想與她相敬如賓,如尋常夫妻般相處閑聊。只是每次他試圖打破僵局時,他的眼前總會浮現沐兒那張清冷的臉龐向他展露笑顏。

如果辜負是必然的結果,那麽他如何忍心再去傷害另一個無辜的女子。

施錦晗咬住下唇,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悅耳自然,“相公,此去路途遙遠。不知相公可帶侍妾前往,晗兒帶了幾個懂事的丫鬟過來,相公可以挑一兩個……”

“夫人。”蒲師蘅打斷她,“船上生活艱苦,就不必了。”

“晗兒與君同去,可好?”

蒲師蘅終于回過身,第一次正眼打量他的新婚妻子。容貌清秀,舉止端莊,出自于商賈之家的女子本就該精明幹練,長袖善舞,如他那幾個姐姐般操持家業不遜于男子。但她卻嬌柔溫順,娴靜如水。應是被父兄捧在掌心的女子,呵護備至。

成婚月餘,他不聞不問,她卻也毫無怨言地承擔他的漠視。他知道對這樁婚事,她是期待的。每次深夜歸來,他總能看到她屋裏的燭火映出她倚窗等待的身影。

現下,這個嬌弱的女子卻開口要與他同行,心裏不是沒有感動。

“等我回來。”等他回來之時,他會忘了心中的影子,與她重新開始。

一夜未眠。當清晨第一縷光線穿窗而過,鋪灑在桌案上,蒲師蘅才推門而出,迎向東升的旭日,深深一個吐納。

撩袍擡步,方行至院中,便見小息提起食盒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

“小息。”

小息吓了一跳,把食盒往身後藏起,堆起一臉的假笑。

“去哪?”蒲師蘅問。

小息做了一個散步的手勢。

“這麽冷的天,你真是好興致。”

小息仍是在笑,大大方方地把食盒往他面前一揚,一手撫上肚子。

“餓了為何不在屋裏吃?”

小息指了指遠處的荷塘,朝他揮揮手,一溜煙在跑開。

蒲師蘅若有所思,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快得讓他來不及抓住。

他正要追上去查探究竟,小松澈也突然出現,對他道:“少主,老爺派人來請,祈風儀式快要開始了,老爺讓你不要錯過吉時。”

“嗯,我馬上過去。你去盯着小息,這丫頭神神秘秘地,也不知道搞什麽鬼。”蒲師蘅不敢擔擱,吩咐了一句便出了府。

小松澈也快步追上小息,“你慢點,少主走了,別叫人看見。”

小息腳步緩了緩,不放心地回頭望去,果然沒有少主的身影,這才松了一口氣。

“給她的禦寒冬衣可準備了?”

小息點了點頭,拍拍胸脯,讓他放寬心。

“小心點,別叫少主撞見了,我明日夜裏就送她上船。”小松澈也又叮囑了幾句才離去。

小息抱着食盒鑽進雅園,良久都沒有出來。

為祈求順風、航海平安,自唐以來,沿海各地在每年的開航之前,都會舉行祈風儀式。祈風每年夏冬兩次。夏季盛行南風,商舶從南蕃歸航,祈風時間為四月。冬季盛行北風,商舶順風南下,祈風時間為十月、十一月或十二月。

因戰亂封閉的港口重開,廣迎四方客商,這一年的祈風儀式也格外的隆重。

位于泉州西郊的九日山延福寺的通遠王祠前,人聲鼎沸。市舶司一衆官員和泉州地方軍政長官無一缺席,駐守泉州的蒙元将領,亦是入鄉随俗。

至元十四年十一月,祈風儀式的隔日,蒲師蘅帶領船隊浩浩蕩蕩地出發。

北風凜冽,寒流肆虐橫行。雖是寒意入骨,卻是利于遠航的大好風勢。桅杆上的帆在風中穿行,借助風勢,乘風破浪,順流而下。

“呼……”席沐兒終于吐出一口濁氣,從客艙往外眺望。白浪翻湧,風和日麗,是适合航行的時日。

甲板上,蒲師蘅立于前端翹首屹立,高大挺拔的身姿在海天之間竟變得無比渺小,如同掠過海面直沖九霄的沙鷗,不過是這片湛藍大海的點綴。

廣袤天地間,竟是如此寬廣。而她卻固執地只看到那個讓她思念成疾的男子。

入夜,北風又起,擦着臉頰滾過。随同蒲師蘅前來的城中幾大商鋪老板和船工都回到各自的客艙,披上厚重的冬衣禦寒。

小松澈也這才趁着少主回艙小憩之機,鑽進與他僅一牆之隔的客艙。

“沐兒,你還好吧?”艙內沒有掌燈,借着月光的清輝,他看見席沐兒坐在地上,抱着銅盆嘔吐不已。

席沐兒擡起頭,臉色慘白,虛弱地搖頭,“不好,我想,我暈船了。”

這種感覺非常的不好,頭暈腦漲,四肢無力,随着海浪的高低起伏,胃裏翻江倒海。她只得抱着洗漱的銅盆狂吐不止。她不是沒坐過船,從明州回泉時,她也沒有絲毫異樣。

小松澈也沒有料到她會暈船,完全沒有任何的準備。他随少主在海上航行了七年,游歷各國,已然适應海上的颠簸,在海上如同在平地一般,行走自如。

這不是普通的客船。船上裝載的貨物之巨,已無法估算。便是這甲板上的客艙,亦有近百個之多。若非長期航行,只怕是也經不住這般高低起伏的颠簸。

“我去大夫過來看看。”小松澈也轉身要走。

席沐兒忙拉住他的衣擺,“不行,不能讓他知道我在船上。這才駛出不遠,他若是要把我送回去,我不是白費力氣嗎?”

“可你這麽吐下去也不是辦法!”小松澈也犯難。雖說沐兒着男裝,一時不會讓人認出來。但是船上的一切動向都難逃少主的眼睛,要是請了大夫,等同于告訴少主。

她搖搖頭,“吐啊吐啊就習慣了。我沒事。”

小松澈也放心不下,把她的嘔吐物處理掉,為她準備了幹淨的水和食物,還多備了一床被褥。

“我不能一直守在這裏,你自己好好睡一覺。等适合了之後,就會好的。”

席沐兒漱了口,迷迷糊糊地趴在堅硬的木板床上,一下子就暈睡過去。

小松澈也半夜來看過她一回,見她睡得正沉,也松了一口氣。豈料,第二天晌午,趁少主測試風向的機會,他才發現席沐兒仍是在睡。昨日備下的水和食物,紋絲未動。她身上的衣物沾了不少嘔吐物,惡臭撲鼻。

權衡之下,他主動向蒲師蘅交代,席沐兒正在這條船上,并且暈睡多時。

蒲師蘅怒不可遏地丢下羅盤,眸中火光驟起,“澈也,我倒是想問問你。究竟你的主人是誰?”

小松澈也難辭其咎,垂眸不語。

“你竟私自帶她上船,妄顧我的命令。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在第一個停泊處,你便下船去。”他臉色鐵青,音含怒意,不容辯駁,“去找大夫過去瞧瞧,好了之後和你一起下船,不得留在船上。”

“可是……”

“我意已決,不必再說。”他背身離去,立在甲板上憑欄遠眺,絕決而冷酷。

海面湍急,又是一個急彎,船身劇烈晃動,微傾向一側前行。

又是一夜過去,天陰沉沉地壓了下來,一場大雨正在蓄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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