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33.

轉過急灣,進入開闊的海面,船行趨穩。天空烏雲密布,雲團與風同行,烏壓壓地緊跟在船舶上空,似乎要将它一口吞沒。

天日趨嚴寒,海風刺骨,比在陸地上要冷上幾分。饒是準備了足夠的禦寒衣物,也難掩這份濕冷侵入體內。除了必要的事宜,大多數人都選擇呆在船艙內,盡量避免到甲板上。

天氣惡劣,為保證行船安全,蒲師蘅下令降帆減速,迎接暴風雨的來臨。

黃昏時分,積蓄數個時辰的大雨滂沱而至,寒風裹襲,難免又要冷上幾分,艙內雖是密封,但也好不到哪去。雨水浸透窗棂,寒氣穿窗,手足冰冷微僵。

幽幽轉醒的席沐兒打了一個哆嗦,下意識地縮進被褥。被褥沾了潮氣,冰冷一片。

船上的大夫是蒲師蘅的好友程書澈,元軍攻入臨安時,他帶着妻子在泉州安家,并開了一家專門收養孤兒的學堂,大部分都是各國客商在城中的棄兒。二人一見如故,引為知己。去歲末,他陪妻子在娘家待産,不在城中,回城時聽聞師蘅負傷病中,被人陷害,十分之不屑。醫者救人,而非害人。此次出海遠航,程大夫為滿足妻子對香料的好奇心,特地陪她遠行。

“生個火,或是,能否換個客艙,換到下一層。”客艙分上下二層,一層在甲板,多是船工居住。二層在甲板與水密隔間之間,溫暖幹燥,多數分配給随行的商人。

“這……”小松澈也有些犯難,“我去找少主。”蒲師蘅語氣雖是強硬,但眼前的女子是他放棄一切也要守護的人,他不會置之不理。

“澈也……”沐兒叫住他,聲音沙啞如同被車輾過般支離破碎,“別去。”

“可是,再這麽下去,你如何受得了”小松澈也不知該如何告訴她少主的決定,若是讓她知道自己即将被趕下船,是否還會這般倔強不肯服軟。

沐兒搖頭,“別告訴他。”

程書澈聽他二人所言不知所雲,頓時來了興致,口氣不免加了幾分誇大的成分,“姑娘若是執意而為,以後落下病根,可就回天乏術。”

“多謝大夫,我沒事。”沐兒禮貌地拒絕,瞥了一眼這位随船的大夫。年紀不大,輕袍緩帶,自在而慵懶,這大冷的天,他只着一件單衣。

程書澈眸中閃閃,唇邊噙了一抹笑意,俯了身道:“你沒事,可是我有事。我不能因為你一個人而砸了自己的招牌。”

“你……”沐兒郁結,哪有大夫這般不講道理。

“別瞪我,我是大夫,我最大。”程書澈不理會她的抗議,徑直走了出去。經過小松澈也身邊,他停了下來,“孟延要把你趕下去,就是因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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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松澈也點了點頭,沒有瞧見他眼中驟起的玩味。

一夜大雨,寒意更甚。

程書澈回艙時看見蒲師蘅的艙門半掩,他執子正與人手談,燭光微弱,燈影照壁,将他二人的身影定在隔間的木板上。

他走進去,瞥了一眼棋盤,“咦,孟延敗局已定,子墨你怎能如此不要臉地繼續下呢”

周君玦,表字子墨,随行的茶葉商人,與程書澈自幼相識,早他幾年移居泉州。他沉着臉,有點不大高興,“我就怎麽不能贏了雖說下棋不是我的強項,但也不能次次都讓孟延贏了。好不容易尋着機會贏一次,程端你趕緊滾一邊去。”

程書澈往榻上一倚,懶懶地眯了眼,“我滾了。”

周君玦跟他相識多年,對他的行徑早已是了如指掌,專心地投入棋盤中。

棋局終了,周君玦大獲全勝,四目半的勝績委實叫他不敢相信,“孟延,你這是存心讓着我”

“他要存心讓着你,定會叫你看不出破綻。”程書澈笑眯眯地點破。

“程端,是在你說我的棋藝很爛嗎”周君玦聽出弦外之音。

程書澈索性仰頭一躺,“也不是,而是孟延的心早就不在棋局上。輸贏又有何用”

一直沉默的蒲師蘅起身為他二人添了茶水,“輸贏本就無常,哪來的常勝的将軍。”

“說的也是。”程書澈點頭稱是,轉而又道:“沒有常勝将軍也就罷了。你們說,天下還有我無法醫治的病人嗎”

周君玦笑了,“倘若還有你無法醫治的,此人便是死人了。”

“孟延你說呢”

“子墨兄說得對。”

“那,孟延你幫幫我吧。”程書澈翻身下榻,眸中閃過一抹狡黠的光芒,“為了不讓我的名聲受損,你給那個小丫頭換個客艙,生個火爐吧。她要是死了,或是落下病根,怎麽對得起我神醫的美名。”

蒲師蘅聞得此言,神情驟然一凜,眸色深邃幽遠。

周君玦見狀随即打蛇上棍,“竟有這種事端兒你把她送我艙裏吧,我和她換。”

“那怎麽行!你家那小娘子身子虛,上面的客艙寒氣太重,加上雨天潮冷,不消半個時辰,她就得病倒。我可不想再和你換艙,我家那口子你也是知道的,看着強壯如牛,其實風吹便倒,這換來換去的,最後折騰的還是神醫我。”程書澈擺手拒絕,斜斜睨了沉默不語的那人。

周君玦真想扶額,他家那個怎麽會虛,教訓自家孩子就跟公孫大娘似的彪悍。“可是這船上最大的三間客艙,就剩孟延這了。孟延新婚,若是收留其他女子,豈不是壞了人家名節。”

“這不還有外間呢嗎”程書澈鳳眸斜飛,朝他使了使眼色,“你我帶了家眷和仆人,孟延兄可沒帶,這外間正好派上用場。孟延不會不答應吧”

“那你還廢話這麽多,趕緊把人挪下來。”周君玦和他對視一眼,趁蒲師蘅出言之前,拍板定案,沒有給他反對的機會。

二人并肩出了艙。

“端兒,你膽兒肥了,竟敢往孟延房裏送人”

“孟延巴不得呢。我一看那人就是傳說中的典妾。”

“何出此言”

“你見過孟延發怒,把小松趕走的嗎當日就算是小松和義軍那丫頭搞在一起,孟延也沒有像今日這般反常過。”

“那你還敢送人過去孟延才新婚。”

“新婚怎麽了你沒看他一臉虛火過旺嗎你新婚時哪天不是一副縱欲過度的衰樣。”

“……”

不一會兒功夫,席沐兒就被搬到下層的客艙,安置在蒲師蘅入住的外隔間。被褥換了兩床清爽幹淨的,只是她身上那件沾了嘔吐物的男裝仍是未曾換下。

程書澈把人一扔,拉着周君玦便轉身離去,後者離去後,又悄然把沐兒的随身衣物扔進去。

火爐畢剝聲聲,狹窄的艙中溫暖如春,席沐兒卻如坐針氈,躺在榻上翻來覆去,望着隔間裏微弱的燭光,心中似有所期待。

良久,她舔了舔幹澀的下唇,道:“我不是故意瞞你的。”

“嗯,夜深了,睡吧。”裏間的人語氣冷淡,似乎不想與她交談。

“嚴氏總來府上叫嚣,不是要錢就是要人。十一和哲別換了個軍妓,成天當寶貝似的,對我總是大呼小叫。我氣惱不過,便逃了出來。”對他的冷淡置若罔聞,席沐兒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這幾天,我都躲在雅園。那裏都荒廢了,庭院裏草坪上的草瘋了似地狂長,落葉紛紛,鋪滿庭院,一踩上去,嘎吱嘎吱響……”

“還有別的事嗎”蒲師蘅冷冷地打斷她,語氣生硬。

席沐兒強忍淚意,“無事。”

“既是無事,便早些歇息。待到交趾,便放你下船。”蒲師蘅熄了燈,絕計不與她再廢話下去。

“你要趕我走”不是不知道他的決然,一旦決定了某件事情,便絕無反悔之意。

“你莫忘了,你答應過我的。”

席沐兒攏緊被褥,一絲冰冷從腳底迅速上湧,淚水無聲滑落,“可你答應我的呢”

“就當是我辜負了你。”黑暗中,他阖了雙眸,眼角微澀,疼痛積蓄在胸腔幾欲裂開,四肢百骸如墜冰窖,“忘了我,忘了我當初的承諾。不過是一時寂寞罷了。”

“我不信……”她聲音哽咽,淚水洶湧,再也收不住。

“你不信,我也沒辦法。”拒絕自己深愛的女子,他的心比她痛上百倍千倍。然而,這是他的選擇。

隔日清早,雨仍是在下。蒲師蘅到甲板上巡了一圈,便留在底艙與随行的商鋪老板圍坐閑聊。

須臾,周君玦來尋他,說是席沐兒濕寒入體,高熱不褪,問他昨夜可有異樣。

蒲師蘅吃了一驚,臉上卻是一副波瀾不驚的從容,“有程端在,你怕什麽”

“我忘了告訴你,程端還沒起來。他家那口子一聽是給姑娘看病,還是一絕色,當即下令禁止他出艙門半步。昨晚折騰了一夜,這會兒還在睡覺。”周君玦聳了聳肩,愛莫能助道:“你要體諒程端。”

蒲師蘅這才施施然起身,慢條斯理地回到客艙。

一拉開艙門,他才發現,上了周君玦那奸商的道了。

此時,他的艙內如春回大地般溫暖,一室水氣氤氲,正中擺放的木桶內,席沐兒發髻松散地倚着,小臉被熏得通紅,美目緊閉,似已睡着。半露的香肩雪白細膩,鎖骨處凝了幾滴水珠,順着她的身體曲線往下滑落,須臾便不見蹤影。

他氣息漸亂,理智提醒他該轉身離開,可是腳步卻往前邁去,艙門在身後合攏。

“席沐兒,是誰教你的”他立在桶邊,聲音含怒。

沐兒倏地微啓雙眸,身子沉入水中,無辜地望着他:“不是你叫人送來的嗎”

“即便是這樣,也改變不了什麽。你心裏清楚得很,我認識的席沐兒不會這麽做,也不屑這麽做。”他忍不住出言相譏,心中也明白這事斷然與她無關,可怎麽也無法阻止沖口而出的話,“不要再有下一次,否則,我會直接把你扔進海裏……”

“是嗎”沐兒的性子本就是柔中帶倔,越是溫順如水,越是平靜,也代表她那股子倔強正在蓄勢。眼前的男子太過陌生,口口聲聲皆是拒絕,甚至出言譏諷。錯了,都錯了。蒲師蘅不會這般對她,他不會一再地傷害她拒絕她。

“我倒是很想試試,你會如何把我扔進海裏”沐兒在桶內緩緩立起,帶起水珠飛濺,一室霧氣正濃。

她揚起頭迎向他驟然深邃的瞳仁,潮濕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襟用力一拉,與他鼻尖相抵,呼吸相融。

“扔啊。你若是不馬上把我扔下去,就說明你心裏還有我。扔啊,你快點把我扔下去。好叫我這輩子永遠都恨你,永遠都……”

以吻封緘,他溫熱的唇瓣強勢地吞沒她未盡之辭,雙臂順勢一撈,将她從水中抱起,包裹在他的袍內,唇間輾轉吮吸,霸道地撬開她的齒貝,長驅直入,舌尖交纏。

壓抑的情潮被觸動,一發而不可收拾。

“我現下就把你扔下去……”一吻方罷,蒲師蘅将她扔上榻,健碩的身子覆了上去,“十七,你為何要這般為難自己。我不再是當日的我,我什麽都給不了你。”

“當日的你,給了我一個家。我可以什麽都不要,只求能留在你身邊。就算只是一個卑賤的侍妾又如何,至少能與你風雨同行,而不是被排斥在你的世界之外,看着你痛苦煎熬,自己卻逍遙自在。我不求你将我捧在手心,只求你不要再為了我而傷害自己為難自己。六爺,求你,求你別再趕我走。”

一字一句皆出自肺腑,席沐兒自幼飽受折磨,從不曾将真性情展露,尤其是骨子裏的那份怯懦無助,更是讓她不得不裝出雲淡風輕的模樣粉飾從容。

直至遇到他。

“要我不為難自己很容易。”蒲師蘅怔怔地望着身下的女子,精致的眉眼楚楚可憐,“就是離我遠遠的,別再叫我瞧見你。”

他扯過被褥将她裹起,“在那之後,我已絕計忘了你,請別再給我希望。我給過你機會,是你主動放棄的。再也沒有了……”

她卻是懂事知理,他就越是不願意将她留在身邊。如她這般聰慧的女子,總是把自己的疼痛悄然壓下,一副不痛不癢的模樣。他寧願狠心些,也好過兩個人一起痛苦。

十餘日後,船隊入港靠岸,進入交趾國境內。

交趾,古稱交州。東南薄海,接占城,西通白衣蠻,北抵欽州。當地盛産黃金,也用豐富的香料,如沉香、蓬萊香等物,卻非上品。

停在此處落腳補給,稍事歇息一夜,便重整出發前往占城。

落日斜照,染紅江面,兩岸重山疊障,掩不住猿鳴鳥叫。

“明日出發時,我不想再看到你。”蒲師蘅冷冷地将他二人的包袱扔下船,徑自往前方的驿站行去。袍裾翻卷,不見遲疑,背影清冷絕決。

席沐兒咬了咬牙,拾起包袱坐在碼頭上,任寒風撲面拂過,也感覺不到寒冷。

“澈也,我聽說交趾國王喜歡美女,是不是真的”

小松澈也不免嘆氣。少主此舉欲蓋彌彰,若他真要扔下席沐兒,又怎麽把他也一同扔下。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怕席沐兒遭逢不測,只好把自己的影衛留下來。

即便是擺出狠絕的姿态,也抹煞不了心中那份獨一無二的珍視。

“你別動歪腦子。交趾拒不納貢稱臣,元廷對此甚為不滿,已部署派兵征剿。此番少主前來,是來當說客的。你莫要輕舉妄動。”小松澈也頗為苦惱,倘若少主真的将他二人抛下,他該如何回城也需從長計憶。

“那蒙古皇帝想要什麽”席沐兒側頭相問。

“黃金。”

“那你可知交趾國最需要什麽”兩國貿易,向來是互通有無。交趾國雖小,但物産頗豐。沉香雖非上品,卻也能賣出不少錢。要他納貢并不算難事,只是這交趾國王的喜好……

小松澈也搖頭。

碼頭上的交趾國人漸漸圍攏上來,好奇地盯着沐兒。

“你看看,這些人的服飾同你我有何不同”沐兒下颌輕擡,指向交趾國人身上的服飾。寬袖長袍,與漢無異。

“并無不同。”

“這就對了。由此可見,此處的百姓崇尚我華夏文明,故而處處皆模仿。我曾聽聞交趾國內,凡民間俊秀子弟,八歲入小學,十五入大學,其誦詩讀書、變性理、為文章,皆與中原同。而交趾國不能造紙筆,或求之靜江府,或有客商将紙紮販至此處,獲利頗豐。”席沐兒眸光閃閃,她當過牙人,對各國的貿易之物了如指掌。

“你說的,少主都有提過。”小松澈也點頭稱是,心中對她的欽佩又多了幾分。少主少年游歷各國,自然頗有了解。可沐兒偏居城中,也不輸予少主,在牙人中算是拔尖的。

“可六爺對交趾國王喜好女|色,卻并未上心。這樣不好。”席沐兒把包袱打開,挑了一套女裝,展露出牙人狡猾的另一面,“想說服國君,還是選擇迂回戰術會更好一些。”

小松澈也拉住她,“不可。若是觸怒少主,後果不堪設想。”

“就當現下是最壞的結局,放手一搏。”席沐兒眨了眨眼,“蒲大人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只有讓他離不開我,我才有機會。而他還未獲蒲家認可,這次出海只許勝,不許敗。以他那霸悍強勢的性子,是不會服軟婉轉。于是,他便會需要我,不是嗎”

小松澈也仍是搖頭。

“澈也……這是第一站而已,若是沒有好的開局,如何面對漫長的旅途更何況,交趾并非首要,下一站占城才是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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