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7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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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後,席沐兒依舊在歸航忙碌,仍是一襲男裝,仍是清絕淡然的表情,仍就早出晚歸。
她比以前更加沉默,也鮮有笑容,除了生意上必要的商談,她從不曾主動與人攀談。
轉眼到了冬至。一大早莫娘就起身煮好湯圓祭拜席家列祖列宗,剛行至祠堂外,便看到沐兒一身全孝走了進去。
她心中一驚,終是深深吸了口氣,跟着進去。
“娘,你來了。”沐兒跪在堂前,不曾回頭,卻已知曉莫娘走進。
莫娘吩咐丫鬟們把湯圓擺上貢桌,在她身旁跪了下來,雙手合十,磕了三個響頭,“求席家列祖列宗保佑,席家永世平安,無病無災,保佑我一雙兒女一世無憂,平安康健。”
“娘……”沐兒幾近哽咽,垂臂握住她的手,“是女兒不孝,讓娘擔心了。”
莫娘含淚搖頭,“是娘太懦弱,沒能保護好你。倘若當初,娘能勇敢一些,拒絕讓你嫁入邱家當童養媳,你的一生便不會這般颠沛流離,受盡煎熬。你才十七,別家女子在你這個年紀都在忙着嫁人,可你卻過早地經歷世事變遷。娘不知道該如何勸你,只是懊惱自己當日未能早些出現,在你愛上他之前,一切都還來得及。”
“娘,我不悔。”沐兒勾起唇,擠出一抹淺淡苦澀的笑意,“倘若這是沐兒的命,沐兒誰也不怨。”
堂上白燭垂淚,香爐袅袅,百餘塊牌位整齊排放,肅穆莊嚴。那是一段關于席家的歷史,從古至今書寫着屬于自己的傳說。為官,從商,席家都是頂尖的,并将一直傳承下去。
出了祠堂,天還未亮,北風呼嘯而至,飄零的落葉在地上打着滾兒,孤單寂寥。遠處,開元寺的鐘聲被撞響,伴着撫慰人心的梵音,直抵人心。木魚聲聲,清亮平和,敲打每一顆浮躁躍動的心。誦經朗朗,低沉缭繞,撫平每一個備受煎熬的靈魂。
世間事,本無常,若能平和以對,寬容為懷,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從那之後,沐兒每日晨起時,必誦上一段金剛經,撫去心中的不平和躁動。
過了冬至,離年關愈發地近了,歸航也到了年底結帳的日子,散落在各處的帳單都要一并結算。出海的船舶尚不能歸,留待來年春回大地時,揚帆而至。
這一日,佛蓮如常來到歸航,一眼看見沐兒一身素白地坐在店堂的角落裏發呆,兩眼失神,臉色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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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幾日沒睡好?”他走過去,低聲問道。
沐兒似被驚醒一般回過神來,眸光黯淡,無精打采,“還好,只是睡得不多。”
佛蓮看在眼裏,但身為局外人,始終無法替他們做決定,“孟延似乎亦是如此。”
她的瞳仁猛地收縮,連忙轉開話題,“今年收回來的帳,就能還你早前注入歸航的資本,再加上利銀和收益,都能一并收回。”
“沐兒,我何時說過要收回注資?”佛蓮不免有些惱怒。
“你當日幫我,我銘感于心。歸航能有今日,公子功不可沒。沐兒無德無能,能得公子相助,實乃三生有幸。但人情歸人情,銀財要分明,公子若是不收回這銀子,沐兒只能結束歸航。”沐兒性子極倔,認定的事情絕不輕易改變。
佛蓮有情有義,毫無條件地資助她,她無以為報,又怎能拿着別人的錢財為自己謀利。她怎麽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份本不屬于她的東西,更何況佛蓮是他的姐夫,她不想再與他有任何的瓜葛。
佛蓮撩袍坐了下來,“這錢我是不會收回的。首先,我不缺這份銀子,放在我那不過是平白招人惦記。自我上岸以為,聖上對蒲家已是百般刁難,妄圖從蒲家聚斂錢財,收為己用。朝廷重武,多次發動戰争,國庫早已入不敷出,幾大斂財高手盡攬民脂民膏,又怎會放過被譽為富可敵國的蒲家,還有我。我人在這兒,朝廷能看着我帶走賺來的銀子嗎?這第二呢,我膝下無子,無人承繼家業,早前若非怕孟延阻擾,我早想認你為義妹,現下你和孟延以及蒲家如此……”
他頓了頓,擡眸瞥去,堪堪打住,轉而說道:“此事就此作罷,但注資是絕不會收回的。憑你我二人交情,你不會這點忙都不幫,這筆銀子你好好收回,我就還能逍遙些日子。”
“話雖如此,可這畢竟不是一筆小數目。”沐兒也知他所言非虛,樹大必然招風,今上實雖聖君,又怎會心慈手軟。
“或者可以當作我對席家的虧欠。當日之事雖不能以錢財計算,但總歸是我的一點心意。席家百年旺族,書香門第,忠誠為國,乃我輩之楷模。但朝代之更疊,并非以身許國能夠挽回。孰是孰非,已沒入凡塵,滾滾入海。請允許佛蓮為所有肮髒的靈魂忏悔……”佛蓮是虔誠的回回教徒,蒲氏染病後,他更是日夜為其禱告,沐浴淨身,祈求真神寬恕他的罪孽。
沐兒終是說不過他,擡筆疾飛,立下一紙借據,“就當這筆錢是我向你借的,公子什麽時候要,随時來取。沐兒立字為據,他日公子若有不便,可遣人憑此字據找沐兒或是席家讨要。”
“好吧。”佛蓮無奈,看了未看一眼,便收入懷中,“今日前來,還有另一件事。三日後,我即将啓程,還請你多多照顧內子,我已搬出蒲府,在外置了宅子,你可自由出入。”
佛蓮的新宅子離席家很近,隔一條街拐個彎便到,方便相互照拂。
已是隆冬季節,百花俱殘,枝頭荒蕪,幾盆常綠的盆景孤單**,略顯蕭瑟之感。
擡階而上,一股濃烈的藥味撲鼻,逼得他生生停下腳步,輕輕嘆息。
“姐夫。”
“孟延你來了。”
蒲師蘅清減了不少,臉頰深陷,下颌突出,深邃的五官愈顯淩厲。他快步趕上,在他身側停了下來,“姐夫真的要走?”
“必須要走,而且要置換滿載的貨物一起走,這樣朝廷才沒有機會對我百般阻攔。我是海商,經營海上貿易,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岳父在朝為官,也是身不由己,為人臣子,唯有聽命行事。而你我遠離朝廷,卻深受其害。是以,為了無愧于族中長輩,我只能铤而走險,将半數身家運回錫蘭,剩下的半數則贈予沐兒,你們若是有緣一起,也不枉我一番苦心。”佛蓮推心置腹,已不再有所隐瞞,“只怕是此番兇多吉少,有去無回。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在最開始的時候,沒能善待你姐姐,而連累她纏綿病榻。你千萬不要步我的後塵,珍惜眼前人。”
“姐夫,這一生我只能善待一人,其他的我無瑕顧忌,唯有虧欠。縱是她們怨我恨我,我亦是照單全收。姐姐這裏,我會打點好一切,你放心走吧。”此生終是會有虧欠,卻不願讓珍愛之人受半點委屈。
倘若虧欠是罪,就讓他一個人背負。而他的沐兒,就是他的全部。已然愛了,又何懼風雨。
三日後,佛蓮的船隊遠航,近百艘商舶揚帆,聲勢浩大,蔚為壯觀。領航船舶上站着一人,白衣勝雪,衣袂當風。他負手而立,眼神複雜地望向那片即将離開的土地,終是嘆了一口氣,揮手啓航。
沐兒沒有去碼頭送別,她陪着蒲氏在花園裏走了一會,坐在庭院裏曬太陽,将一身的病氣暴露在陽光下。
蒲氏身子羸弱,曬了半個時辰便沉沉睡去。沐兒喚過丫鬟,将蒲氏挪進屋休息,以免染了風寒。
日頭正好,暖暖地打在身上。她逆着光站了一會,遂攜同尹瑞去蕃坊巡查。
歸航做的是中介生意,哪家鋪子的物貨最好,适合銷往哪個國度,她都要心裏有數。每月一次的巡查,是為了了解市場的需求,也是為了保證貨源的穩定,順便和各個供貨的老板打好關系。
蕃坊依舊繁華喧鬧,往來客商來自不同的國度,不同的膚色,不同的裝扮,彼此間沒有絲毫的敵視,只是為了共同的利益而聚集在這個東方國度。
此時,元軍正大舉進軍安南、交趾等國,海上鬥争尤其頻繁。蒙人好鬥黩武,一味地擴大版圖,卻不知如何統禦,國庫早已空虛,從不知收斂。
而在蕃坊內,随處可見來自安南和交趾等國的客商招搖過市,他們不與人為敵結仇,只是單純地來自這個東方國度,尋求利益的最大化。
商人重利,在這時尤顯突出。
蒲家同樣是海商出身,蒲壽庚因剿滅倭寇有功,而被封為提舉市舶使,總理海上貿易。他擅主市舶三十餘年,由宋而元,都是為蒲家謀取最大的利益。
是以,沐兒不怪蒲家,不怪蒲師蘅,至少他們讓這座城池免于戰争,只是在情感上無法接受,做為一個席家的子孫,她很難忘記那一夜帶給她的震驚。
穿過熙攘的人群,沐兒走進席家綢緞莊,掌櫃早已換人,是一個憨厚的中年漢子,他是席家的遠親,與席照雲素有往來,早年考過功名,無奈元軍掠城後,漢文人變得一文不名,只好棄筆從商,以求溫飽。
“席家妹妹來了,今日是取樣還是裁衣啊?”掌櫃的上前招呼,态度殷勤。
沐兒随手展開幾個料子,都是店裏上好的貨色,“給這位公子找幾匹合适的料子,裁幾件冬衣。”
“公子,我不要。”尹瑞擺手拒絕,“我有衣裳,姐姐她……”
“瑞哥哥,你就不要推辭了。當年我孤苦無依時,你沒少接濟我,不過就是幾塊料子,你跟我客氣什麽?就算是歸航裏的夥計,逢年過節,我也總要給他們置辦幾身衣裳,更何況是瑞哥哥你。”沐兒點了幾塊料子,掌櫃一一取下備用,“怎麽不見沐泥緞?”
掌櫃陪着笑,“新上的沐泥緞剛剛都被蒲家六爺買走了,市面上的沐泥緞也都讓這位爺給買斷了。妹子若是想要,興許坊裏還有。”
“不必了,就這些吧。”沐兒面色微沉,轉身離開布莊。
布莊的對門是煙雨樓,随着海上貿易的日益繁盛,煙雨樓的生意也是一日千裏,成為客商口耳相傳的必經之所。
瑞羽依舊是煙雨樓的活招牌,但是歲月不饒人,已過雙十年華的她,早已沒了當年的青春美豔,更多的是歷經人事之後的世故與滄桑。那雙異色的眸子,不再是清澈如水,動人心魄。那盈盈一握的纖腰,也積蓄下歲月的恩賜。
她素來與沐兒不睦,特別是尹瑞投奔歸航之後,她對沐兒更是恨之入骨。無論從前還是現在,她都認為,是沐兒的存在而破壞了她和尹瑞之間的親密無間。加之蒲師蘅和沐兒的關系,她又如何不恨她呢?
沐兒徑直走進煙雨樓,正值晌午時分,客人不多,大都微醺,昏昏欲睡。
“客官,您是吃飯呢,還是打酒?”跑堂的上前招呼。
“我要見瑞羽。”
“姑娘她……”跑堂面有難色。
“就說席沐兒要見她。”
“這……”
那邊正在裁衣的尹瑞見狀跑了過來,拉着她就往外走,“公子,姐姐不會見你的,走吧。”
“瑞哥哥,我只是想化解和她多年來的心結,我……”
沐兒的話還沒有說完,身後便傳來一陣騷動,只聽得幾聲重物滾下樓梯的聲響,還有尖銳刺耳的尖叫聲。
“殺人了……殺人了……”
沐兒甩開他的手,轉身望去,臉色倏地一片慘白,徹骨的涼意從腳底霸道地上湧,直淌向四肢百骸。
她認得那塊料子,那個顏色是十一親手配的,說那像她臉上的泥,所以取名叫十七臉上的泥,後終覺得不夠文雅,改名為沐泥緞。
蒲師蘅知曉後,一直都穿這個料子制成的衣裳,情到濃時,發誓一生都要把她臉上的泥巴穿在身上。
如今,那料上染了血,那血是從他身上流出來的,他的身上插進一把匕首,那把匕首的位置正是他的心髒。
她擡眸,望向樓梯轉合處那美豔動人的女子,她面無表情地冷笑,眸中似有痛楚一閃而過,但她終是斷然離去,不再看一眼。
“尹瑞,幫我叫大夫,通知蒲家。”沐兒冷靜地吩咐着,只有顫抖的雙手洩露了她此時的不安。
“你以為我會幫你嗎?”尹瑞一改懦弱膽小的神情,眸中閃過一絲陰狠,“如果不是他,我會是最好的牙人。可是他因為你,而奪走我所擁有的一切。沒錯,我是知道殺害席家的人是他們蒲家,那又如何,憑什麽要我為他承擔所有的過錯。我是愛你,那又如何,憑什麽他要的,我就只有雙手奉上?他該死,他早就該死。我不會幫你叫大夫,我會在這裏看着他流盡最後一滴血……”
沐兒這才慌了起來,“你們,你們早就串通好了?”
“是啊,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等到他身邊的人都一一離他而去,等到他最倚仗的姐夫都不在了,我看看還會有誰會幫他?”尹瑞放聲大笑,“對了,我忘了告訴你,那個叫程書澈的大夫也不在城中,我告訴他西北發生瘟疫,他已經趕過去了。”
“這就是你投靠歸航的目的?”沐兒恍然大悟,可惜她領悟得太晚,木已成舟,“可你忘了,他還有我……”
“你……他是你的殺父仇人,你救他就是不忠不孝。”尹瑞痛苦地看着她,“沐兒,他有什麽值得你那麽對他,他不配……”
沐兒瞥了一眼血泊中的人,擡頭四下張望,厲聲道:“你們還不出來?”
話音剛落,四名蒙面黑衣人從屋頂上縱身躍下,“夫人,少主吩咐過,不讓我等……”
“難道還要我教你們嗎?”沐兒目露兇光,“把人帶走。”
“尹瑞,你打錯算盤了,就算所有人都離開他,他貼身不離的影衛也不會離開,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麽方法引開他們,但這筆帳我一定會跟你算的。”
“你我今日恩斷義絕,今日我欠你的情,已有他的血來償還。他日狹路相逢,我定然與你再做計較。煩請轉告瑞羽,倘若她不自行消失,我會讓整個煙雨樓為她陪葬,包括你。”
作者有話要說:此文不會坑,只是更得比較慢。呃,我有完結恐懼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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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存稿,日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