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時間線合并(二)
話說回另一條時間線,2088年9月17日上午10點22分,祁闊站在啓動臺前,一把拍下确定穿梭的紅色按鈕。
球形艙門緩緩合攏,兩條邊緣鑲嵌藍光燈帶的環輪交叉成X狀,環輪極窄,纖細優雅,轉動起來猶如藍火刀鋒。環輪運轉帶動球形艙旋轉,速度一時追上光速,球形艙坍縮成一個黑色的拳頭大的點,又膨脹至原本的形狀。
房間裏站着李岩、魏昊、王興山、楊宜和祁闊,一屋子頂尖研究員緊張而激動地注視着穿梭艙,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錯過某些細微的異常。
接踵而來的異常并不細微,撞鐘般的轟鳴砸向所有人的耳膜,仿若被人摁着腦袋砸到鑼鼓上,直擊靈魂,震得人神色恍惚。
雖然祁闊先前用零點幾克的砹做過分鐘內的穿梭實驗,驗證出來新舊時間線合并幾乎沒有副作用,但他仍不敢對近乎一年半的時間線合并掉以輕心,事實證明他的擔憂是正确的。
從第四維度看,時間線是高速運行的列車,速度堪比高鐵。人類的壽命如蜉蝣,俯仰之間即是輪回。新舊時間線合并,一如兩列高鐵搶占一條軌道,運氣好的情況下,即使沒有同歸于盡,也将落得個元氣大傷的結局。
那一聲震懾靈魂的轟鳴,并非聲音,而是兩條時間線撞擊産生的沖擊波,波及列車上所有的乘客。新時間線氣運強勁,舊時間線式微,一列高鐵脫軌,另一列高鐵也沒好到哪兒去,歪歪扭扭地向前行駛。
祁闊被沖擊波震暈過去,意識模糊時聽到一聲鳥叫,近在咫尺,清脆悅耳,完全不是機器拙劣的模仿音。他費力地睜開眼睛,手指挪動,觸到溫熱的皮膚,燙得一顫。
一塊冰涼的毛巾被放在祁闊額頭,嚴朗憂心忡忡地伸手摸摸祁闊的臉頰。昨晚祁闊突發高燒,反胃嘔吐,折騰得嚴朗一晚上沒睡好,又是擦身又是煮粥,清晨六點伺候祁闊吐了一次,嚴朗倚着床頭迷迷糊糊睡着,他擔心祁闊,睡得不沉,被冰涼的手指碰了下便驚醒。
今天是新時間線的2088年9月17日,正好是嚴朗進入穿梭機的那天。
這一年多來,發生了許多事情。嚴朗獲得了共和國暗地裏的表彰,遞交轉崗申請到金融犯罪科,去北京上班。祁闊同樣獲得表彰,升遷至北京第一物理研究所,投身量子傳送的研究工作。
新舊時間線合并導致全球大大小小的災難不斷,饒是人類齊心協力抗災,全球人口仍降至42億,索性生物沒有變異,保住了人類地表霸主的地位。
與此同時,舊時間線的意識投射到新時間線的人類身上,人們夢裏是舊時間線的所見所聞,醒來是新時間線的圖景,不少人精神恍惚需要進行心理幹預,一時間心理輔導行業迎來了春天。
嚴朗沒有夢到舊時間線,他本就經歷過舊時間線。祁闊和其他人一樣,每日做夢都能夢到新的驚喜,醒來後情緒不太穩定,十分黏嚴朗,日日開車接送嚴朗上下班。他面上冷淡自持,實際生怕落嚴朗一步,做過最離譜的事,是在發表SCI的論文致謝欄向嚴朗道歉。
嚴朗不關注學術界,這個消息由好事者散播到網上,一時間成為美談,群衆調侃【連頂級大佬都要小心翼翼哄對象】、【在SCI寫檢讨,有被秀到】、【該死,這就是學術浪漫嗎】。ISI(美國科學信息研究所)特意将祁闊的論文發到嚴朗郵箱,缜密的研究、冷淡的排版、和一顆格格不入的紅心,收到郵件的時候,嚴朗尴尬又高興,低頭腦袋埋進肘彎。
因工作變動,兩人從太原搬到北京,研究院贈予他們一套兩居室,離祁闊上班的地方極近,僅隔一條馬路。然而祁闊每天送嚴朗上班,繞個彎到研究院,白瞎研究院一片好心。
Advertisement
去年端午節當天,林和祥聽信嚴朗的消息在機場周圍守株待兔,一把逮住Isaiah這只跨國雇傭兵灰兔子,拿了個二等功,之後他每每出差北京,必請嚴朗吃飯。
今天也不例外,上午十點,一通電話吵醒倚着床頭補眠的嚴朗,他摸到手機,迷迷糊糊地劃開接聽鍵:“喂?”
“嚴朗,我到北京南站了。”林和祥的聲音歡歡樂樂地傳出聽筒,“晚上一起吃個飯?”
“……不了。”嚴朗說,“家裏人生病,我得在家照顧。”
“啊……你家大佬生病了?”林和祥問,自祁闊發SCI給嚴朗道歉後,大佬這個名頭傳遍大江南北,成為嚴朗朋友稱呼祁闊的代號。
嚴朗說:“他發燒,今天還燒的話,我要送他去醫院看看。”
“……哦哦,那好吧。”林和祥說,“下回再聚。”
“好的。”嚴朗挂掉電話,伸手摸摸祁闊的額頭,溫度沒有昨天的高,他拿起半幹的毛巾,蹲下,放進水盆浸泡,撈出來擰幹,擡頭,祁闊半睜着眼睛看嚴朗。
“感覺好些了嗎?”嚴朗把濕涼的毛巾搭在祁闊頭上,“我今天請假,也給你請了病假,你想吃什麽?”
祁闊伸手握住嚴朗的手,冰涼的手和溫熱的手相貼,他說:“我夢見我啓動穿梭機把你送回來,”他病中虛弱,斷斷續續地說話,“吓死我了。”
嚴朗眉間輕皺,傾身向前,蹭了蹭祁闊的鬓角:“我都忘得差不多,你不要再想這些。”
“我怎麽能不想。”因着生病,祁闊的脾氣變得柔軟而孩子氣,他半躺進嚴朗懷裏,閉着眼睛說,“差一點我就見不到你了。”
見與不見都在嚴朗手心,若嚴朗為保人類直接在生化所逮捕Carlos,祁闊為救人死在機場,一念之差,天人永隔。祁闊知道結果,卻把選擇權交給嚴朗,他單單想要嚴朗在一個普通的世界活下去,有天空、陽光和鳥鳴。
可他也不想離開嚴朗,反反複複、徹夜盤算,眼見着穿梭機建成的日子越來越近,砒霜當蜜糖,硬往胃裏吞。祁闊的恐懼、害怕、戀戀不舍,摁下确認鍵時全數爆炸,日思夜想的負面情緒投射到新時間線的祁闊身上,這便是高燒的來源。身體一時難以兼容如此多壓抑沉悶的心緒,加之之前每晚的夢境的遞進鋪墊,驟然的高燒差點沒把嚴朗吓出個好歹。
“我一直在你身邊。”嚴朗抱緊祁闊,“我不騙你,你也不要再騙我。”
祁闊的手塞進嚴朗手心,十指相扣,有氣無力地說:“不騙你。”
“那你想吃什麽?”嚴朗說,“我最近學了蝦仁蒸蛋。”
“蒸蛋就好。”祁闊說,“蝦仁弄起來麻煩。”嚴朗一向怕麻煩,祁闊把嚴朗的小習慣刻進靈魂裏。
“好。”嚴朗下床,踩着拖鞋踏進廚房。
一通敲敲打打,嚴朗端着一碗嫩黃的蒸蛋,蛋羹中央點了幾滴香油、一撮蔥花和三五粒芝麻。祁闊接過嚴朗遞來的勺子,問:“賣相不錯,你跟誰學的?”
“我媽。”嚴朗說,“她說你喜歡吃蒸蛋,我小時候把你的模型打翻,她靠一碗蒸蛋讓你不生氣。”
祁闊挖一勺蛋羹放進嘴巴,嫩滑鮮香,他抿了抿嘴唇,說:“那件事也不全是因為蒸蛋。”不生氣的主要原因是小嚴朗不講道理,吧唧一口親在祁闊臉龐,把自認成熟的小祁闊親了個大紅臉,正好嚴朗媽媽為賠罪遞來一碗蒸蛋,祁闊借此下臺階,省的小嚴朗再撲上來親他。
嚴朗問:“好吃嗎?”
祁闊挖一勺塞進嚴朗嘴裏:“你嘗嘗。”
第44愛你是一生的命題
2089年元旦,嚴朗和祁闊乘坐飛機回了趟呼和浩特,雙方家裏的老人對孩子的選擇不說反對,也未說贊同。早在幾年前,兩人便一同回家過年,老人們看得穿,并不戳破,權當看不見,等着孩子們自個兒坦白。
微妙的平靜被嚴朗一句話打破,他看向母親:“媽,我過年想和祁哥去新加坡。”
“去呗。”任曉菲剝開一個橘子,分給嚴朗一半。
“我們去結婚。”嚴朗說。
任曉菲剝橘子的動作一頓,她笑了下:“你心虛什麽?”她兒子的小動作她最清楚,每當嚴朗不舒服的時候,總得找點什麽東西握着,眼下他兒子快把橘子捏碎在手裏了。
“我、”嚴朗咽了口唾沫,“我怕你們不同意。”
“不同意我能讓你年年帶小祁到家裏過年?”任曉菲哼了一聲,“你真像你爸,瞎子一個。”
嚴朗瞄了一眼在廚房樂呵呵切菜的嚴鵬樂,縮縮肩膀。
任曉菲把嗑剩的瓜子放進嚴朗手心,說:“要去就去,我看你們磨蹭這麽些年,沒個結果不合适。”
“老婆。”嚴鵬樂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該你炒菜啦。”
“我來炒菜吧,叔。”祁闊起鍋燒油。
任曉菲招呼嚴鵬樂到身邊來,對祁闊說:“行,我們今個兒嘗嘗小祁的手藝。小朗,過來給小祁打下手。”
嚴朗小步快走進廚房,關上門,松一口氣。
祁闊看向他,問:“曉菲阿姨怎麽說?”
“我媽說我像我爸。”嚴朗說。
祁闊忍俊不禁,說:“這是誇你還是損你?”
“通常她說我像我爸,都是損我。”嚴朗說,他湊到祁闊身後,雙手抱住研究員勁瘦的腰,“我們過年去新加坡結婚!”
祁闊學着嚴朗的口頭禪,說:“好耶。”
“好耶。”嚴朗跟着說。
新加坡登記同性結婚的步驟不算麻煩,照相、簽字、領證,嚴朗拿着新到手熱騰騰的結婚證翻來覆去地看,沒看出個所以然。
祁闊牽着他坐在公園旁的木椅上,新加坡不愧花園城市的美稱,街道幹淨整潔,氣候溫和舒适。祁闊拿出一個絲絨盒子,打開,是一對戒指,他說:“結婚了,換個新戒指。”
嚴朗懷念地摸摸無名指上的戒指,想起很久之前,他自記憶清洗後醒來,不知前塵往事,打算扔了這戒指,被祁闊費盡心機的騙走,嚴朗問:“你上次拿走我的戒指,放哪兒去了?”
“和我的戒指放在一處。”祁闊說。
“啊。”嚴朗說,“沒有你我可怎麽辦。”
祁闊不明白嚴朗哪兒得來的結論,他說:“沒有我你也能活得很好。”
“沒有現在好。”嚴朗說,他翻了翻結婚證,放進口袋,伸手拿起絲絨盒子裏的戒指,“我幫你戴上。”
兩人互相替對方戴上戒指,将舊戒指收進盒子裏,祁闊說:“走吧,回酒店。”
“?”嚴朗站起身,“不溜達一圈嗎,這公園挺好看的。”
“溜達什麽,回去洞房。”祁闊說。
窗簾拉上,頂燈關閉,僅留一盞昏黃的夜燈,祁闊額角泛起汗水,這個姿勢既漲又深,他洩出一聲難耐的喘息,抱緊嚴朗的肩膀。陸陸續續折騰兩個小時,祁闊嗓子疼腰疼,嚴朗體貼地親親他的鬓角,問:“要不要去洗澡?”
祁闊橫他一眼,跪在嚴朗腰間休息,他說:“我走不動。”
“我可以抱你。”嚴朗說。
縱使祁闊萬般不願意,還是老老實實趴在嚴朗肩頭被抱進浴室,他比嚴朗大五歲,一直不承認自己年紀大,然而有時候不得不服,小年輕體力就是好。
洗澡的間隙,嚴朗說:“未知神教差不多全滅了。”
“什麽?”祁闊揉搓泡沫,抹在嚴朗肩上。
“去年十月,上頭開展了一系列打擊邪教的動作。”嚴朗說,“包括那群神出鬼沒的雇傭兵,都被扔進牢裏織手套去了。”
“我十一月去太原出差的時候,遇到了樂樂。”祁闊說,“它還在工作崗位上。”
“我記得我們說要養一條狗。”嚴朗說,他拿過花灑沖掉身上的泡沫,“你想養什麽?”
“德牧。”祁闊說,“可惜北京不讓養大型犬。”
“養史賓格怎麽樣?”嚴朗說。
“也行。”祁闊說。
小兩口到三亞度了個蜜月,紅光滿面地回到北京,飛機落地便看到了等候在機場左顧右盼的林和祥。
“嚴朗!”林和祥跑過來,“好久不見。”
“你怎麽天天來北京出差?”嚴朗問。
“你不待見我。”林和祥說。
“你才知道。”嚴朗說。
祁闊摸了把嚴朗的腦袋,說:“這位是……?”
“我同事,林和祥。”嚴朗說,“抓住Isaiah的人。”
“嚴隊送我了個一等功。”林和祥說,“感動,太感動了。”
“松開我。”嚴朗收回被林和祥抓住的手,“你來請我吃飯的?”
“不是,我等飛機。”林和祥說,“我下午三點的飛機回太原,聽說你中午一點落地,我早來了一會兒。”
“哦好。”嚴朗說,“我們先走了,你繼續等飛機。”
林和祥眼巴巴地揮揮手,說:“下次我出差,去找你吃飯!”
“嗯嗯嗯。”嚴朗敷衍地說。
兩人走向航站樓出口,祁闊捏捏嚴朗的腮幫子:“你那麽兇幹什麽。”
“……我沒兇啊。”嚴朗迷惑地眨眼,他摸摸口袋裏的結婚證,顯而易見地開心起來,“我想吃蛋糕。”
“路上買。”祁闊說,“買一整個海鹽檸檬蛋糕。”
“和一瓶洗發水。”嚴朗說,“家裏沒洗發水了。”
于是回去的路上,嚴朗獲得了一瓶海鹽檸檬洗發水和一個海鹽檸檬蛋糕,滿意地膩在祁闊身上不動彈。
“明天去買狗。”祁闊說,“你貢獻個名字?”
“旺財?”嚴朗說。
“……”果然不能指望嚴朗的文采,祁闊說,“叫端午。”端午,像一塊路牌,插在新舊時間線的岔路口,祁闊頗為珍惜當下的日子,他要和嚴朗一同走到生命的盡頭。
“好啊。”嚴朗沒有意見,“就叫端午。”
名叫端午的咖啡色史賓格睜着葡萄似的大眼睛,方片狀的耳朵垂在腦袋兩側,兩只前爪搭在紙箱上方,小狗好奇地打量它的兩位新主人。
“端午。”嚴朗捏捏小狗的耳朵,“上午好。”
小狗熱情極了,粉色的舌頭舔過嚴朗的指尖,搖搖尾巴。
祁闊彎腰把小狗抱出紙箱,觀察了一下小狗扁扁的肚皮,說:“它餓了。”
嚴朗将狗糧倒進食盆,兌上一袋羊奶,小狗撲騰着跳到地板上,跑到嚴朗身旁,埋頭吃飯。
“我們要養它十幾年。”祁闊說,“十幾年啊。”
“十幾年而已,很快就過去了。”嚴朗看着小狗幹飯的背影,說,“我們要在一起幾十年呢。”
祁闊湊到嚴朗身旁,吻在愛人鬓邊:“幾十年而已,很快就過去了。”
“等我們老了,就去大學當保安。”祁闊說,“沒事兒坐在池塘邊喂喂鵝,幫學生寫寫題。”
嚴朗笑彎了眼睛,說:“好啊,都聽你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