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想開第44天

路上走了一日, 到了臺山腳下便已經入夜了,偏偏山間多雨,入了夜, 雨點噼裏啪啦的打了下來。

容穆掀開被商辭晝拉上的車簾,腦袋伸出去看了一眼。

後面的車隊長長的排着,間或有人小聲說話,随行禁衛走過來,容穆擡頭一看, 發現是眼熟的李隋川。

這位少将軍一向比較寡言, 早前還受商辭晝的命令探查過他,結果沒想到查來查去, 小刺客變成了白月光。

後來李隋川職務繁忙, 再加上上面有李老将軍嚴厲管教, 後面就很少見他在自己面前晃悠了。

“少将軍——”

李隋川勒住馬頭:“公子有何吩咐?”

容穆回頭看了一眼支着額頭閉目養神的皇帝, 才重新探出腦袋小聲道:“是不是要在此修整一夜, 下雨了,山路恐怕不太好走。”

李隋川回道:“是要停留一會,公子放心, 我已經派人上去清理道路了, 行宮也早已布置好, 只等雨停便能走。”

容穆點了點頭正要縮回去, 李隋川卻破天荒叫住了他, 然後從懷裏給他摸了一個東西。

“容公子, 以前我見你總有幾分熟悉, 近日才好像想起來你與我和陛下少時相識, 以前多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實在是多年不見, 贏之早已忘了個幹淨。”

容穆自然知道忘了個幹淨是本體的“功勞”,天道靈物,生來就不該與世俗共淪。

李隋川見少年只擺了擺手示意無事,便将手中的小玩意放在了車簾邊,“公子與小時候‘南代小奴’的模樣相去甚遠,如今更見幾分尊貴氣質了。”

容穆愣了愣,就見対方微微點頭,然後調轉馬頭,動了動腳蹬走遠了。

……嚴重懷疑是商辭晝這醋精暗地裏和李隋川打過招呼,不讓與他多說話。

容穆拿起李隋川留下的東西一看,才瞧見那是一節嫩樹管子做的小哨,恐怕是這位少将軍随手送給他解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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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在手中捏了捏,軟軟的,還帶着樹枝的清香與一點雨水的痕跡,容穆縮回馬車中,正埋頭搗鼓了兩下,手中的東西就被人捏了過去。

“欸!”

商辭晝一手支着額頭,一手捏着那短哨打量,随之評價道:“好手藝。”

容穆奪過來:“這是人家送我的!你想要自己做去。”

商辭晝眼底閃過暗光:“李隋川這手藝還是跟孤學的,容穆,難道你忘了亭枝闕的擺件了?孤做這些小玩意可是一把好手。”

容穆哦哦兩聲:“你厲害你厲害,你是天選之子。”

商辭晝笑了一聲:“亭枝,吹個曲兒給孤聽聽。”

容穆:“……叫我吹曲子?你不怕耳朵遭殃我就吹。”

商辭晝聽着外面的雨聲,緩緩道:“孤不怕,你做什麽孤都喜愛。”

容穆理了理衣擺:“行,你等着。”

說着他将短哨逼近唇邊,李隋川這東西做的極為巧妙,甚至還開了幾個小孔分了音階。

容穆微微一動嘴唇,一截扭曲的音色就蹦了出來,而商辭晝巍然不動,仿佛聽的不是濫竽而是天籁,容穆見他捧場的厲害也不太好意思擺爛,循着之前聽過的一段音符摸索着斷斷續續的吹了起來。

夜風蕭瑟,但因為入了皇家圍場護衛森嚴,沒有令人心慌之感,反倒惬意了許多,這般夜雨,最是适合入眠。

容穆吹的入神,沒有發現商辭晝不知何時微微睜開了眼眸,一動不動的看着他,手指在膝蓋上悄無聲息打着拍子。

皇駕之後,憐玉叼着一根路上的野草躺在小馬車上,有音符聲從前方傳來,他咬了咬嘴中魚鈎狀的小草,猛地坐起了身子。

是主人——

主人怎麽在吹一蓮在水!

憐玉的一蓮在水還是曾經在東宮當錦鯉時,聽小時候的容穆吹奏學到的,他日複一日的學了十年,才勉強将整個曲子吹齊全,但容穆就算失去了曾經的記憶,随便撿一撿也能重拾往日天賦。

那禿驢說一蓮在水可以勾起皇帝的回憶,也不知主人此番随意吹奏,又會叫商辭晝想起什麽東西。

禁衛在外值守,容穆盤着腿坐在天子車駕內,全大商最尊貴的人特意支起了一截長腿,供他舒舒服服的靠着吹曲子。

感覺越來越対味,容穆微微閉上眼眸,腦中好似出現了一片盛放的蓮花池,有輕舟泛于其上,天水一體,映着華麗的宮廷檐角,雅致又奢靡。

商辭晝出神的看着容穆腦後的發鈴,一陣風恍惚吹進來,叫他微痛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已經許久沒想起來的人。

——南代王,或許應該叫曾經的南代太子。

當初他丢下容穆,離開東宮,就是為了去離洲境見這位曾經的南代太子。

離洲境距離大商京都路程極遠,與南代一座邊境小城接壤,商辭晝閉上眼睛微微吐出一口氣,腦海中想起曾在離洲境見到南代太子時的情景。

対方與他差不多高,下半張臉戴着銅面不露唇齒,滿身銀甲站在距離離洲境不到百米遠的南代城牆上,彼時都是英挺的少年郎,商辭晝只以為他心存不軌又要卷土重來,沒想到対方只與他交涉了一件事情……

“此前我南代戰敗,曾送了一王蓮給太子殿下,太子可曾記得?”

商辭晝擡起下颚,安撫了一下身下的馬匹:“自然記得,怎麽,你們南代不會一盆花都舍不得給本太子?”

対方詭異的沉默了幾息:“蓮花我南代多的是,但唯獨這一朵王蓮是本殿下從小照顧大的,我此前傳信與你,叫你來的時候帶上王蓮,就算本殿下多掏些金銀都可,只要能換回此蓮,你為何沒帶?”

商辭晝冷笑了一聲:“路遠迢迢,山高水急,你叫本太子如何給你帶?當初送過來的時候倒是痛快,我還沒聽過送來的戰利品還有要回去的道理,況且我東宮有一小奴,極為喜愛此花,往日裏本太子動一下他都要哭鬧許久,我極寵愛這個小奴,就将花予他玩了。”

商辭晝極為明顯的看到対方捏緊了手指,指尖青筋暴起,半晌才微微松開。

“王蓮在你東宮?”

商辭晝:“正是。”

南代太子深吸了一口氣:“此花珍貴無比,我父王直接從我的池子裏挖的,王蓮嬌嫩極不好養,你根本養不活他,三月之內,本殿下會親自前來大商京都,願用百朵極品換此一朵王蓮!”

商辭晝無所謂道:“只要我那小奴願意放手,你就算白拿都可以。”

距離太遠,南代太子又戴着面具,商辭晝看不出他的表情,只隐約感覺這人憋着一股極大的怒氣,他不屑的想了想,就算是生氣又如何,還不是他手下敗将。

商辭晝歸心似箭,一心回去找他的亭枝玩耍,在這裏幹守了這幾日沒想到対方只是要一朵花,真是無趣至極,他調轉馬頭正要進入離洲境的城門,背後就傳來一道破空聲響。

大商太子眼底一利,幾乎剛剛偏過脖頸,一只帶着倒勾的長箭就“篤”的一聲釘在了城門上,用力之大,直教箭頭全部沒入。

他緩緩回頭,眼底閃過暗紅色的兇意,便見那極擅箭術的南代太子巍巍立于城牆之上,聲音清冷道:“此花若在,本殿下便再不尋釁,此花若無,我南代重整旗鼓,必将卷土重來!”

商辭晝一把拔下城門上的箭頭,微一用力握成了兩截。

“随、時、恭、候。”

城門砰的一聲關閉,商辭晝倏的回過神來,睜開眼眸就見容穆與他湊得極近,還用他的随身短刀篤篤的敲在馬車壁上。

少年眼神疑惑,眉頭微皺:“這麽魔音灌耳嗎?震暈過去啦?叫你半天。”

商辭晝眼眸動了動,慢慢收回神思,看着眼前玉質金相的少年郎。

他伸手,描摹了一下対方的眉眼:“亭枝,如果孤與南代王打起來,你要站在哪邊?”

容穆:“???”

“好好的為什麽打起來?”

商辭晝看着他道:“孤方才忽然想起來,當年你喜愛的那朵王蓮,是當今南代王的心愛之物,曾經他還是南代太子時,就不惜以假戰誘孤前往邊境,只為拿回那朵王蓮。”

容穆微微嘶了一聲。

這南代王好像有點倒黴啊,曾經的他剛要化形,就被當戰利品送到了大商,如今他重新回來,又重生在了被擄來的碧绛雪身體裏,南代王親手養了兩撥蓮花,次次都養到了敵國対手的手中——

他要是南代王,估計早崩潰了。

商辭晝摸了摸他的頭發,像是在回憶什麽一樣道:“當年的南代太子不似作僞,他真的會為了一朵花打仗的,孤當初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将那王蓮還給他罷了,但是……”

容穆眨了眨眼睛:“怎麽,你為什麽這麽看着我?”

商辭晝笑了笑:“當年亭枝小小一個粉白團子,一到東宮便将那王蓮護的厲害,孤平日都不敢叫人碰那朵蓮花,因為亭枝總叫着不要碰花花,極惹人憐愛,孤寵愛你,便想着全随你意,你若給孤便還他,你若不願那孤就打仗……只是後來,南代太子沒來得及找來大商,亭枝便與那王蓮一塊沒了。”

皇帝嗓音沉沉,竟似是有些好笑的猜測道:“他當年沒氣昏了頭打過來,估計也是聽說孤後來瘋的厲害,索性作罷,只大仇得報一樣冷眼看孤自生自滅。”

容穆:“……”

“那什麽,最好還是不要打仗啦,打仗就有犧牲,你們現在都是皇帝,兩個人有機會坐下來好好溝通溝通,實在不行,你給碧绛雪每年批三個月的‘省親假’,叫它回故土待一待,好歹也是南代王重新養起來的……”容穆若有所思的建議。

商辭晝突然道:“然後亭枝也跟着一起回去是不是?”

容穆連忙:“啊対対対,我也要一起——呃,一起去見識見識南代風采。”

雨聲漸漸停歇,外面有人慢慢走動了起來,似乎是又要啓程了,商辭晝捏住容穆軟乎的臉頰,微微用了三分力氣道:“你的小算盤都吵到孤的耳朵了,不如孤還是将南代給你打下來,到時候你去哪裏孤都方便跟着,你看如何?”

容穆:“……”

他退了一步:“……一個月也不行嘛?”

商辭晝臉色冷酷:“不行。”

容穆抿了抿嘴唇,腦袋在商辭晝的掌心動了一下,他臉蛋滑嫩,倏的便掙脫了出來。

“花送去哪裏都無所謂,但你,送去哪裏都不行,亭枝……不要再離開孤了,孤這些年忍的手癢,你若不在,誰來勸孤一心向善呢?沒了你,孤只怕就只剩下殺人打仗的心思了。”

容穆心底顫動了一下。

……差點又被商辭晝表面的溫柔騙了,這家夥就是一朵瘋批黑蓮花,搞不好是要動真格的。

可是南代王那邊也不好糊弄——容穆想到這裏驀地回神。

不対,怎麽回事,他怎麽不知不覺又端了一碗水,這碗水他還沒見過!

不行不行,一碗兩碗還可以湊活,三碗四碗容穆就想擺爛了。

碗多不壓身,不管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容穆整理了一下身上衣服,正要問問什麽時候到行宮,就聽見前方傳來了一陣馬蹄聲,緊接着有護衛在車外禀報:“陛下,前方路探來報,十裏外有一車隊,護衛衆多奢華無比,應是南代王女!”

容穆:哦吼。

點掐的真準,狹路相逢啊這是。

他看向商辭晝,就見対方掀起眼簾漠然道:“車駕不停,着內務總督安排後續事宜,今夜雨大,讓南代使臣稍作歇息,待明日孤連同西越王子一同招待。”

護衛:“是!屬下這就去通知対方車駕,叫南代王女稍後片刻。”

商辭晝安排着事兒,容穆抱着毛茸毯子捂着嘴巴打了個哈欠,吹了一會短哨吹的嘴巴都疼了,商辭晝還不給他批“省親假”,唉——也不知他那“南代王養主”沒了花怎麽傷心難過呢。

隊伍重新動起來,外面的空氣愈發涼爽,叫人在六月的夜中昏昏欲睡。

商辭晝見容穆眼皮直打架,便将他攬了過來,容穆掙紮了兩下也就随他去了,免費的帝王靠背,不用白不用。

但他剛在商辭晝的懷裏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就聽見外面的馬兒驟然嘶鳴了一聲。

有護衛竭力壓着驚慌的情緒高聲道:“将軍,前方路遇大蟲!”

容穆乍地清醒了。

大蟲?古代大蟲不就是大老虎?!

這臺山生态真是好,還沒走幾步呢都能遇上老虎——他正要伸出腦袋瞧熱鬧,就被一只大手按住了頭,商辭晝掀起車簾,就見百米外果真橫卧着一黑黃斑紋的猛獸。

皇帝眼眸眯了眯:“李隋川。”

李隋川忙上前:“陛下,這條路早已經清過,這只大蟲想來是誤闖,臣這就——”

商辭晝笑了一聲:“孤又沒怪罪你。”說完他笑意微收,微微眯起眼眸道:“去,拿孤的大弓,孤先給亭枝打個虎皮毯子。”

容亭枝:“……?”

夜色中的情形看不清楚,只隐約有火把照耀,火光一閃一閃間,就見那猛獸忽的站起身子,慢慢悠悠的走了過來。

還不跑是等着被射成篩子嗎!

容穆心底莫名發緊,而商辭晝已經站在了車外,他微微偏頭,拉弓搭箭,容穆心咣的一下蹦到了嗓子眼,正要說趕走這大家夥就好,就見那虎頭叼着一個血淋淋的東西,微一用力甩到了最前方護衛的腳底下。

商辭晝動作微頓,有護衛大着膽子用火把一照,才發現那是一只死透了的狍子。

李隋川:“……”

其他禁衛:“……”

商辭晝低低的“嗯”了一聲,緩緩放下箭矢。

容穆神經緊繃,又害怕又対大型毛茸茸不能抗拒,腦子裏不知道搭錯了哪根弦,脫口而出道:“啊咪咪……!”

他話音剛落,就見那頭大東西聽見他的聲音,在泥地裏翻肚皮打了個滾,疑似硬核撒嬌。

容穆:“……”

這玩意兒不能要了。

商辭晝挑了挑眉梢,正要叫容穆回車駕裏面去,就見那被叫成貓的大蟲張嘴嗷嗚低吼了一聲,轉過身対着他們傲慢的甩了甩粗粗的尾巴,然後三兩下跳進了旁邊的樹林中,消失了。

李隋川嘴角抽了抽,正要帶人去追就被商辭晝喊住。

“不用管了,孤方才瞧見那異獸脖頸上有束縛。”

容穆福至心靈跟着摻和:“陛下是說這是南代王女的貓?!”

李隋川啪的捂住了臉,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商辭晝将他的腦袋瓜重新推回去,免得這小笨蛋再被冷風吹的更傻。

“約莫是王女放它出來打野食的,沒想到撞上了我們,亭枝向來與這些東西有緣分,你要是喜歡,明日宴上便叫王女帶上它來給你玩。”

容穆眼睛一亮:“哦哦!”

商辭晝愛憐的摸了摸他的腦袋,側眸道:“李隋川。”

李隋川打馬上前,看見商辭晝回身将容穆安置好,才探手掀開車簾沉聲道:“将狍子收起來,明日做成烤食,孤就用這個做主菜迎南代王女到來。”

皇帝語氣不対,李隋川心裏一轉,才有些明白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

……恐怕是那位王女殿下因為等候心生不滿,便特意放出了“異獸小寵”,只不過她沒想到這小寵今日不怎麽聽話,非但不咬人,還半路給他們送來了一只獵物。

李隋川看向皇駕,好似透過車簾看向了裏面那個表面傻乎乎的少年。

南代王女天生神力才可馴服異獸,而容穆卻只是照虎叫貓,便可叫人人畏懼的大蟲原地給他撒嬌……

容穆純善,背後卻盡是不可撼動的兇惡靠山,李隋川以前只當這人羸弱不堪,如今看來,卻好像只發現了他神秘的冰山一角。

容穆真的……從小只是一個籍籍無名沒有親族的“南代小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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