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枯枯第80天
容瀝下意識道:“你說什麽?”
商辭晝卻不言語了, 只輕輕摸着桌角的蓮花擺件。
容瀝背後驀地松下,他突然想起了容穆剛回到南代國的時候,瞞着他私自在王庭的蓮花池子裏動作, 那個時候他制止了,但最終又拗不過。
他之所以能允許容穆小範圍的動用靈力,是因為“花君”在南代從救世神跡,已經變成了一個古舊的不知真假的傳說。
這麽多年,他封存記載, 消去族譜, 叫花君殿蒙塵不再出現在世人面前,就是要讓所有人都忘記南代還有這樣的一個存在, 就算容穆不聽話動用了一丁點靈力又如何?
容瀝大可以再利用這一點, 叫人們以為容穆天生福相, 而不是他就是神跡本身。
這樣南代百姓會更快的接受容穆歸來, 就算他撥出三千神射營, 神射營将士也不會心生怨怼,而是對身為王族的容穆發自內心的尊崇——以為是他攜帶氣運回歸,才叫南代重新承蒙上天眷顧。
不會有很多人再去議論“花君”, 而功德會同樣降落在容穆的身上, 容穆想玩可以在王庭內變成蓮花, 洩露一點無傷大雅的靈力也沒關系, 不想玩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小王子, 人們依舊會喜愛他, 而不會将生的希望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
容瀝要叫所有的史書不再記錄, 叫所有的言論都埋于過往的塵土, 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十年, 整整十年,人都換了好幾茬,還能有多少人知道花君的特質?
——他從太子時便開始謀劃這一切,只為了不叫悲劇降臨在自己的親弟弟身上。
花君,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
而容瀝萬萬沒有想到,從商辭晝口中會聽到這樣的話語。
他将一切都準備好,但容穆卻好像依舊逃不開花君的魔咒,就算沒有早夭,他也有商辭晝口中的自毀傾向。
商辭晝看南代王面上表情過于深沉複雜,就像他剛摸清楚這一點的時候,晚上夜不能寐也要盯着容穆一樣。
容穆最近的一次沖動行為,就停留在不久之前的天坑。
商辭晝甚至不想再去回憶,周圍灰黑一片,他剛恢複意識,就感覺到容穆拔刀的那一刻。
那一刻當真是叫他魂飛魄散,以至于這些天直到回到京都,他都不能教容穆離開他的視線太久。
亭枝闕中盡是沉默,不知道過了多久,容瀝才沉聲開口道:“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
商辭晝:“千真萬确,孤沒有必要在這種事情上騙人,若非萬不得已,你以為孤會違背他的意願,看他蔫巴巴的待在這大商?”
容瀝閉了閉眼睛:“阿穆總是有自己的主意。”
商辭晝:“是,他總是有自己的主意,有時候還不會與孤講,往往是事到跟前,孤才知道他做了什麽,就像這次悄悄來西越戰場一樣。”
容瀝似乎有些疲憊沒再說話,他起身,正要往偏殿走,就被商辭晝叫住了。
“三百年,南代折損了多少王族。”
容瀝側頭:“你管的太多了。”
商辭晝面上沒有多餘表情,他道:“那些人,最後的結局都很不好,是真的對嗎?”
容瀝的背影透着一股死一般的沉靜。
商辭晝雖然沒有收到答案,但心中卻已經明了,他一直都在探查南代的秘密,沒想到最後的秘密竟然是在自己最喜愛的人身上。
南代三百年供奉出的王族子弟,是南代族譜上抹不去的一道血跡,而最後一道血跡,竟然就是容穆。
商辭晝輕輕的喘了一口氣,看着容瀝不再回答,而是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隐一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王上去哪裏,卑職領您去吧。”
容瀝的聲音含糊傳入:“阿穆呢?”
隐一哦了一聲:“殿下剛在偏殿鬧呢,嫌藥太苦,方才李少将軍也過去哄着了。”
容瀝嗯了一聲,腳步聲逐漸遠去。
商辭晝緩緩站起身來,踱到許久未見的碧绛雪身邊,他微微彎腰,碧绛雪好似蹭了蹭他的胸膛。
“你怎麽還沒凋謝?亭枝愛你成癡,前幾天夢裏都在念叨你的名字呢。”商辭晝喃喃道,他伸手摸了摸碧绛雪的花杆,“你剛出現在孤面前的時候,還是今年的春天,那時候天街細雨綿綿,一轉眼,冬日都到了……南代這一切都如孤所想,但孤心中,着實有些難受得緊。”
碧绛雪幾不可查的動了動,商辭晝起身,它背着皇帝,悄悄的伸了伸枝葉,像是打了一個困頓的哈欠。
容瀝走入偏殿的時候,容穆正在和一碗黑乎乎的湯藥鬥智鬥勇。
江蘊行苦口婆心的站在一邊:“殿下,殿下,就一口,再喝一口,這是王上從王庭中拿出來的藥材,喝了對身體大有好處的!”
容穆一臉難過:“一口下去,命都送走了!”
李隋川也在一邊看着:“多喝點,就能多補補——”
憐玉叽裏呱啦的在一旁轉圈圈,一會捏着鼻子上前,一會又在遠處深吸一口氣,想安慰主人又一副實在不知道人類怎麽會喝這種東西的窒息模樣。
“不若我為您彈個曲子吧,沒什麽事是一首曲子不能解決的,如果有,那就為貴人彈兩首。”鐘靈作勢拿出随身攜帶的琵琶,剛撥了一個音,就差點把容穆送走。
“我現在聽什麽都像是聽喪樂,別彈了別彈了。”容穆苦大仇深,見衆人往外看去,才瞧見王兄不知道在門口看了自己多久了。
容穆頓時皮肉一緊。
他有時候不怎麽怕商辭晝,但對王兄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可能這就是來自大家長的威懾力。
容穆苦巴巴道:“你們沒打起來吧?”
容瀝:“差一點。”見容穆神情緊張,他又道:“沒動手,兩國君王,怎麽會當面鬧的這麽難看。”
容穆這才松了一口氣,容瀝走上前來,看了看周圍“熱鬧的”人群,除了一個江蘊行,其他人只見過一兩面。
憐玉好奇的看着主人的兄長,對那張臉産生了由衷的敬畏。
容瀝走過來摸了摸藥碗:“此時喝便剛好,阿穆乖一點,這裏面都是好東西。”
容穆皺着眉頭,容瀝又道:“放心,已經減少了三分之一的藥性,看着濃厚,實則淺薄一層。”
容穆半信半疑:“真的?”商辭晝可是曾經給他灌吐過!
容瀝:“王兄怎麽會騙你?”
容穆這才接過藥碗,心一橫仰頭灌了下去,鐘靈在一旁給他彈了幾句兩只大蟲,叫容穆差點一口藥噴出來。
李隋川看了看周圍,朝江蘊行遞了個視線,兩人拿着藥碗一前一後的退了出去,憐玉還在容穆的身邊端茶倒水伺候了好半天,才對着容瀝那種臉磕磕巴巴道:“我、我是主人的人,不是什麽商辭晝的男寵!呸!個黑蓮花,我才不給他當男寵!”
鐘靈走之前也道:“貴人明鑒,草民只愛彈琵琶,是專為殿下彈琴奏樂的樂師。”
容穆看着這些人在容瀝面前表态,有一種大家夥都出息了的感覺——真好!不用他再多費口舌解釋了!
容穆看向王兄,就見容瀝正定定的盯着他看。
他微微一愣:“王兄,我臉上有藥汁嗎?”
容瀝搖頭:“沒有,王兄只是覺得,阿穆這些年不知在何處,心性變化的王兄都有些不認識了。”
容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是一個很好的地方,比這裏的時間要快許多。”
容瀝點了點頭:“……王兄問你,若是叫你回南代,你能否只當自己是一個普通的王殿下?”
容穆下意識道:“可我并不是什麽普通的王殿下啊。”
容瀝:“王兄就想你是。”
容穆沉默了一會:“可是要改變既有歷史,要根治國疾,這樣困難的事情,要是叫王兄一力承擔,恐怕有些強人所難。”
容瀝語氣有些快:“我不行還有下一任南代王,下一任不行還有再下一任,總有一代人,會解決這個問題,而不用我們王族人來血祭!”
容穆怔了怔:“……可是王兄,一代接着一代,這得死多少人才能找到那唯一的辦法出來?我在想,這件事有沒有其他轉圜的餘地,或許我們能一勞永逸,叫嘔血症直接消失在南代國——”
“容穆!”
容穆眼睛一睜:“……王兄?”
容瀝深吸了一口氣:“你可知道,我花費了多大的功夫與多少心思,才叫南代國上下不再質疑你是花君?我不止一次告訴過你,被推上高位再想下來就沒那麽容易了,你心裏想要這麽做,為何不想想王兄我這麽多年的努力?再不濟,你想想隔壁那個瘋批皇帝,你要是有什麽問題,你信不信商辭晝能徹底不顧江山社稷,用全天下葬你一個人?!”
容穆看着他,半晌才小聲道:“可是,我就是不想要王兄這麽辛苦,不想這個定時炮仗藏在我們幾人中間,才會想法子要解決這事,王兄,你不要着急,車到山前必有路,催生蓮株在我看來就是一個治标不治本的笨蛋方法,我不會這樣做的,總有一個法子能叫我們颠覆過往——你也不必再為此事憂思,你的子嗣,子嗣的後代,我們南代國往後,都不用再為此事憂思!”
容瀝搖頭:“談何容易?阿穆,王兄不想你攪入這趟渾水,商辭晝果然說的沒錯,叫你回南代國,或許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容穆呢喃:“王兄……?”
容瀝收斂神情,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又将他攬在懷中,就像是很小的時候,在木船小舟上,兄弟二人蕩漾蓮池的姿勢。
“阿穆,王兄最後悔的事,就是曾經将你弄丢了,重新看見你時,我便想,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都不會像歷代先王一樣,将自己的親兄弟架在烈火上燃燒,我不會再叫你插手這件事,你以後也決不許再動用自己的能力,一丁點都不行。”
容穆驀地抓住他的衣袖:“王兄!!”
容瀝垂眸:“就叫我自私一點吧。”
容穆推開他,在原地轉了兩圈,嘴中道:“不行不行……”
容瀝拉住容穆:“南代國是你的故國,絕不會是你殉身的地方,待在商辭晝身邊,叫他好好改一改你這個萬事為他人的性子,阿穆,王兄寧願你是個薄情寡義之人。”
容穆萬萬沒想到,他會因為這個理由被王兄允許留在大商京都,自己被迫留下,與被王兄丢下,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受,容穆心中一急,腳下差點崴了一下。
容瀝一把扶住他:“冬日到來,你又為商辭晝折了葉子和花瓣,碧绛雪生長不易,你下次萬不可再如此魯莽,你方一折,碧绛雪瞬時都蔫了下來,現如今又時節不佳,恐怕你的身形要維持不易。”
容穆眼中泛起了潮濕,氣急敗壞道:“破身子,破身子!為何冬日就養不活蓮花?為何!”
要是冬日就可以養蓮,碧绛雪冬日就可以支棱!那他一定精神許多,神思也不再混沌,王兄也不用看他這個纖薄的模樣,憂上心頭萬事都不叫他插手了!
“阿穆。”容瀝叫住他,“不要耍性子。”
容穆感覺心頭火燒,一股從骨髓中爆開的虛弱席卷開來,叫他眼前一晃,容瀝一驚:“阿穆!”
容穆努力睜了睜眼睛,困頓之意如同麻醉劑一般叫他找不回自我,“王兄,你給我,吃的什麽藥……”
以前他雖困頓但也從沒有這樣強烈的維持不住身形的感受——
容瀝:“是歷代花君冬日都會吃的進補之藥,并非尋常藥材!”
容穆自碧绛雪中出來,還從來沒有再回去過,他抓緊容瀝的衣袖:“王兄,攔住商辭晝,就說我在偏殿睡——”
可他半句話都沒說完,就化作一陣綠白光點消失在了容瀝的眼前。
容瀝小時候曾見過容穆冬日消散的場景,此時雖心驚肉跳但到底沒那麽慌,他長吸了一口氣,正要轉身去找碧绛雪,就聽見門外被敲了兩聲。
“亭枝,藥喝完了嗎?孤給你拿蜜棗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