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枯枯第83天

大商靠北, 冬日裏的空氣幹的人嗓子眼難受,炭火燒的太旺了不行,燒的不旺了也不行。

商辭晝為了心尖兒上的人住着舒服, 特意囑咐人給樓閣裏走了地熱,地熱是直接連通小廚房燒過來的熱水,熱水走在建樓時就布置好的暗道中,叫亭枝闕中溫溫暖暖,又不至于被炭火烤的過分幹燥。

南代王來了幾天, 商辭晝就抄了幾天的書, 不和容穆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有些夜裏難眠。

郎喜在一旁為商辭晝剪了剪燈苗, 看着那個在燈影下端正抄書的皇帝。

“陛下, 夜又深了。”

商辭晝“嗯”了一聲:“今日白天他将南代王帶到街上去逛了?”

郎喜:“哎, 确是這樣, 聽跟随的護衛說, 這二位在茶館子中聽了半日的書,南代王出來時臉色有些黑,但又默默給殿下置辦了半條街的家當, 吃的喝的玩的用的, 将那銀錢跟地上的泥塊一樣扔。”

商辭晝垂眸, 寫下一句“只可遠觀”, 接着道:“沒什麽奇怪的, 南代到底根基三百餘年, 又接連幾代明君維持朝政充盈國庫, 不像大商, 孤上位之前都被折騰的差不多了。”

郎喜心疼的給自家陛下添了添茶水:“陛下着實辛勞。”

商辭晝放下紙筆,吹了吹未幹的墨跡, 語氣輕輕道:“到底是祖宗基業孤總得拉扯一把,況且沒有這江山社稷的底氣,孤又要用什麽來和南代王讨他的王弟呢?”

郎喜笑了笑:“陛下實在喜愛穆王殿下。”

商辭晝面上表情微微溫和下來:“他很好……你去,将這些字跡都裝訂成冊,明日拿給亭枝看,就說孤這幾日非常自省,為當初在皇宮中的魯莽而自責難眠。”

郎喜小心接過:“陛下就放心吧,奴婢一定給您把事兒辦妥了。”

商辭晝從書桌後轉過身子:“對了,偏殿的炭火還要再添置許多,那邊空曠,夜中亭枝愛蹬被子,恐怕要着涼。”

郎喜一一記下,正要轉身往出走,想起什麽又回頭道:“陛下,有一事奴婢不知當不當講……”

商辭晝看他:“你說。”

郎喜這才上前道:“陛下往日上朝走的早,朝政也繁忙,叫奴婢白日裏好好伺候着小殿下,奴婢一天恨不得長八只眼睛,結果這段時日以來發現小殿下一般無事,但跟在殿下身後的兩人,好似有些不同尋常。”

商辭晝擡眸:“哦?”

郎喜又道:“那個叫憐玉的小仆,往日裏不在殿下屁股後面,就在玉湖假山上,偶爾奴婢一個晃眼他就不見了,似乎武功高強……還有您吩咐奴婢重點盯着的那個漠上樂師,這個人,似乎也有一點奇怪。”

商辭晝:“接着說。”

郎喜忙道:“這個鐘靈,平日裏奇裝異服只愛自己那一把琵琶,但晚上的時候總喜歡對着夜空喃喃自語,一會這個星位一會又是那個星位,奴婢想到漠上異國的傳聞,猜測這個琵琶師恐怕會星象占蔔……”

商辭晝眼眸一眯。

星象占蔔,從來都是司天監的活兒,只在大型祭祀或是新帝登基的時候測算天象,平日裏壓根沒什麽大事,商辭晝只當養了一個不能裁撤的閑職,沒想到這個死皮賴臉跟在容穆背後的樂師,竟然也會這樣高深玄妙的活計。

“繼續盯着,他若是不作妖,孤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是作妖……”商辭晝微妙的停了停,“就叫隐一處置一下,記得避開他。”

郎喜自然知道這個“他”是誰,他掩下神情:“是,陛下,那憐玉……?”

“這個人不許動。”商辭晝道,“孤知道他身上有古怪,但憐玉不是鐘靈,鐘靈和亭枝以前沒什麽關系,憐玉和亭枝的關系卻極為深刻,若是動了憐玉,他定要同孤鬧,這就不好了。”

郎喜忙“哎”了兩聲:“奴婢知道了。”

火炭滋滋的燒着,商辭晝耐寒不耐熱,指揮郎喜将火爐子挪了出去,這才躺在了木床上。

亭枝闕床頂是極為精美深刻的蓮花雕镂,商辭晝記得這個,這是當初他找工匠花費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才雕琢出來鑲在了這裏。

他定定的看了兩眼,才緩緩閉上了眼睛。

過了幾息,又突然睜開将容穆常用的枕頭放在身側,這才感覺那股子得知南代秘辛的心亂被壓了下去,商辭晝心想,南代王再不走,他就得想想辦法,再這麽下去,自己恐怕要克制不住搶人了。

……

容瀝一共在大商待了整整十日,這十日除了沒有去皇宮大內,這京都城被這位南代王走了個遍,自從容穆那日說出自己頭發會變色之後,容瀝就又對他關愛了許多,還給他買了好些黑芝麻糊,交代江蘊行日日随藥熬給他喝。

容穆自己都快喝成黑芝麻了,才叫自家王兄放了自己一馬。

碧绛雪這個海王花,剛返回大商黏商辭晝黏的厲害,現下南代王要返國了,它又表現的好像對容瀝依依不舍的樣子。

容穆都沒眼看它,他的心情因為即将到來的別離着實也有些低落。

只是王兄再不走,冬日的第一場雪就要落下了,大商的雪花大的像是鵝絮,一旦蓋住路面就會冷硬結冰,叫行走變得異常艱難。

十裏城郊直道。

衆人騎在馬上,踏雪追着南代王的坐騎星流,商辭晝的烏追委委屈屈的在一旁甩蹄子,将主人賣慘時的神情學了個十成十。

容穆裹着上好的白狐毛大氅,在寒風中站在南代王的身邊。

“……黑芝麻糊要記得天天喝,還有藥也是,王兄還給你買了好多小玩意,夠你玩一整個冬天了,外面的那些茶館少去,都講的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容瀝在容穆面前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他低聲道:“商辭晝若是為難你,你便叫碧绛雪發揮神通,在王庭中開一兩朵蓮花,王兄看到,自然會接你回來……現如今你先待在這裏,好好的叫他給你磨一磨溫軟性子。”

容穆吸了吸鼻尖,他這幾日有些受涼,心裏還有些難受。

被商辭晝扣在大商他是不怎麽慌的,因為知道商辭晝喜愛他不會傷害他,待着就暫時待着吧。

但是被王兄主動丢在大商,又是不同的感受。

容穆知道王兄在想什麽,他這麽讨厭商辭晝還能将他交給對方,一定是聽商辭晝說了什麽東西,唯恐他因插手南代國事而出什麽事情。

但花君的內部秘辛又不能同王室透露,容穆給自己憋的夠嗆,只心中暗暗決心這次一定招齊花靈解決掉這個百年毒瘤。

星流高傲的揚了揚腦袋,踏雪上前撞了撞它的側身,依戀的不得了。

商辭晝見胯下烏追躁動,又不願容穆沉浸在離別傷心之中,于是岔開話題道:“南代王的這匹馬看起來也不錯,和踏雪的關系很好啊,瞧烏追醋的。”

烏追不滿的嚼了嚼牙,作勢就要過去搞破壞。

容瀝緊了緊容穆的毛毛領,這才騎上馬背道:“真是什麽主人帶什麽樣的牲畜,一樣不要面皮。”

商辭晝微微一笑:“有些事不能太看重面子,達到目的才重要——孤這烏追性子是有些野了,還看上了亭枝的踏雪,此時見踏雪不理它,難免就有些躁動。”

容瀝冷哼一聲,容穆朝商辭晝低聲道:“踏雪和星流是親兄弟啦!”

商辭晝詫異的挑了挑眉。

容瀝懶得理他,交涉威脅的話早已經說完,他将王弟寄養在大商京都,早晚都有要回去的一天。

——只是不是現在。

他擡頭看了一眼天色,身邊的随從提示他道:“王上,暴風雪快要來了……”

容瀝又傾身摸了摸巴巴追着星流的容穆,将他柔滑的臉蛋捏出軟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冬日過去,待春歸來,王兄便再帶你吃西街巷子的小糖水鋪。”

容穆深吸了一口氣,腳下枯枝被他踩斷幾根。

王兄做事向來利落,但在他這裏卻總是心下不舍,直回了三次頭,容穆的視線中才沒了星流的影子。

踏雪情緒低落的在一旁抑郁去了,烏追颠颠的湊過去,被踏雪撩起蹄子踹了一腳。

商辭晝手中捏着缰繩,走近容穆道:“會再相見的。”

容穆回神:“小時候總是很快樂,長大後,好像就變成了聚少離多。”

商辭晝摸了摸他的頭發:“也會有人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容穆看他:“你在說你嗎?”

商辭晝大言不慚:“是啊,孤就是在說自己,不論發生什麽事情,孤永遠都會在你身邊,你去哪兒,孤便死皮賴臉追到哪兒。”

容穆沒忍住捶了他一下,周遭都是親信,隐一李隋川早就學會自動屏蔽了。

商辭晝捏住容穆的拳頭,攬住他的腰像是拔小蘿蔔一樣的将他抱起來颠了颠:“好像這幾日是重了一點,孤心甚慰,南代王養弟弟的确是有兩把刷子。”

容穆這下才露出了一點笑意:“你快放我下來!”

商辭晝偏不,将容穆抱着直接上了自己的烏追,容穆想到什麽,朝身後看了看,“哎等等,我還特意找王兄留下了一個人——”

說着他朝不遠處等待的狀元郎招了招手:“江大人,回去了!”

江蘊行半只手遮着眼睛,心道王上才剛走大商皇帝的“狼子野心”就原形畢露,他又覺得非禮勿視,又一邊心中為小主子操心……

江蘊行心情複雜,上前對容穆道:“殿下,臣一會就回醫館了,您要拿藥只管叫小仆來取就好,冬日路滑,您小心身子。”

容穆看了他兩眼,覺得江蘊行這些時日對他有些過分照顧了,不過容穆周圍都是些照顧他的人,一時之間便沒有多想。

“知道了,你不要搞太苦,否則我不喝的。”

江蘊行:“定然。”

商辭晝驀地調轉馬頭,烏追的屁股差點将這位南代狀元郎撞飛,江蘊行拂了拂袖子,眼神深沉的看了看走在前面的一對天潢貴胄。

冬日茫茫,好似那黑白交融的衣擺成了點綴其上的水墨畫,容穆說着說着聲音又低了下去,商辭晝輕輕哄了他兩句,低頭一看,懷中的人已經腦袋低垂,嘴中呢喃着碧绛雪,神色恹恹靠在他的肩窩睡着了。

商辭晝叫來隐一:“孤前日叫你找人去問看守臺山的兵将,可問出一個結果了?”

隐一拱手小聲道:“冬日山中枯葉厚積,土地确是比外面溫一點,看守臺山蓮池的人說,野蓮頑強,池中還尚存十幾株,沒有全部枯完。”

商辭晝:“全挪回來吧,小心一點挪到大商皇宮,養在椒牆內殿中,日日着人保溫照看。”

隐一愣了愣:“陛下這是……”

商辭晝将白茸茸的兜帽小心戴上容穆的腦袋,又碰了碰他被南代王捏紅的臉頰。

“十年前,孤曾答應過他,孤做皇帝,便定要迎他進大商皇宮,他不肯,耍賴要孤在皇庭中養滿蓮花才可商量,如今孤想起這個事兒,想着從今冬就開始養,他遠離故國,若是在冬日裏也可以看到蓮花,許是能笑上一笑,也不會如此沒精神了。”

隐一緩緩吐出一口氣,道:“陛下放心,屬下定會将此事辦好。”

商辭晝點頭,眼眸一凝,看到蓋住容穆的狐裘邊上,晃晃悠悠的挂了一片雪。

那麽白那麽脆弱,他伸手一點,便頃刻化了開來消失不見。

商辭晝下意識掀開容穆的兜帽,看見人還好好的待在他的懷裏,心底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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