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枯枯第84天

隆冬之月, 一場等待了許久的雪終于落了下來。

京都這個地方,下起雨來是噼裏啪啦,雪下起來倒是靜悄悄的。

但越是靜悄悄的雪, 就越大,輕輕落在屋檐上,石路上,一不留神就給人一個下馬威。

憐玉正用長竹竿擊打屋檐上的冰錐,一邊打一邊嘟囔道:“凍死了凍死了!今年這天兒怎麽這麽冷!要被凍成小魚幹了!”

容穆直接裹着一個厚棉被, 非常沒有形象的坐在門檻上, 有大片的鵝毛飄進來,他伸手接過, 心想這個時候王兄恐怕已經抵達王都了。

“商辭晝這幾天好像很忙啊。”他道。

憐玉擦了擦鼻尖上的雪珠:“冬雪太厚恐生災禍, 皇帝估計要囑咐各地大臣, 叫百姓多掃掃屋頂的積雪, 免得房屋倒塌。”

容穆想了想:“也是, 雪厚是會壓塌屋頂的。”

憐玉一連敲擊了五六個冰錐,才長出一口氣對着容穆道:“主人!你看!這下你走過來的時候就不用擔心被砸到了!”

容穆露出小牙:“謝謝勤勞魚魚。”

憐玉不好意思的擡起肩膀擦了擦側臉,跟着嘿嘿笑了一聲。

主仆倆和過冬小雛燕一樣叽叽喳喳的擠在屋檐下, 過了沒一會, 郎喜端着茶具過來了, 紅泥爐子上溫着上好的雪露。

郎喜為容穆倒了一小杯:“殿下試試這個?”

容穆接過喝了一小口, 眼睛都有些睜圓了:“這個味兒好。”

郎喜忙道:“這是今年的新茶, 頂級的君山銀針, 陛下喝了一口就囑咐奴婢都給殿下送過來。”

容穆見怪不怪的點了點頭:“陛下吃飯了嗎?”

郎喜:“沒有呢, 還在和朝臣議事。”

容穆裹了裹抗寒一級的大棉被子, 道:“叫他按時吃飯,別年紀輕輕打仗沒打垮身子, 到頭來在皇宮餓出個好歹。”

郎喜笑道:“哎、哎,還是您說話有效果,奴婢們哪能勸得動陛下?奴婢這就回去,叫禦膳房趕緊準備着。”

容穆擺手:“去吧。”

郎喜将茶水放下,又回頭看了一眼一身小紅襖的憐玉,才緩緩從廊下離開。

容穆從旁邊挖了一點雪,捏成了一個葫蘆形狀,憐玉學着他的姿勢,也跟着捏了一個,容穆随口道:“這幾日叫你去江蘊行那裏拿藥,可有看到他在配別的藥方?”

憐玉仔細回想了一下:“他的确像在研究什麽東西,每次見了我第一句話必定是問候主人的身體……主人近來可還心悸?”

容穆:“比以前好多了,我現在十分懷疑,商辭晝這個天選之子是真的能幹翻天道。”

憐玉:“啊?”

容穆又捏了一個雪人道:“你知道南代花君嗎?”

憐玉搖頭。

容穆不欲和憐玉說太多,只道:“總之就是南代每五十年會出我這樣的一個奇人,與王蓮共享身體成為人形靈物,這些歷代花君,無論大小沒有一個有過感情史,到了我這裏可好,直接和敵國皇帝談上了。”

憐玉驚訝:“難道以前心悸,不單單是因為那裏受過傷,還和這有關?”

容穆點頭:“不叫商辭晝談戀愛是不可能的,沒有路他都能劈出路來,況且我感覺這個人處起來還不錯,索性也就随他去了,至于天道嚴厲?以前還擔心,現在随便吧,我反正感覺它幹不過帝王紫微星。”

憐玉經過西越戰場一事後就對商辭晝徹底改觀,他深有所感的點了點頭。

商辭晝,是個猛人。

兩人又歲月靜好的喝了兩口茶,憐玉又對着容穆道:“最近怎麽不見那個彈琵琶的找主人了?”

容穆:“哪能啊,你往後看。”

憐玉一愣,轉過頭,就見鐘靈正蹲在角落,用小石子在地上劃着什麽。

憐玉起了起雞皮疙瘩:“我怎麽感覺這人有些古怪?……主人不知道,每晚他在我隔壁,不是彈琵琶就是扔龜殼,中邪了一樣。”

容穆側目:“能在商辭晝面前還不腿軟的,應該是有一點不一樣的本事。”

憐玉朝鐘靈招了招手:“奏樂的,過來!”

鐘靈小心的看了看容穆,面皮有些紅,容穆咳了一聲:“過來玩。”

鐘靈這才急匆匆轉身回屋取了琵琶,然後快步跑了過來,容穆示意他坐在廊檐下,後者規規矩矩的屁股沾了半邊。

容穆:“看到我,又寫出新的曲子了?怎麽最近都悄悄的看?”

鐘靈恭敬道:“回殿下的話,是又有一些新感覺,只是前些時日草民瞧陛下似乎對我不滿,于是便避諱了些許。”

容穆安慰了他一下:“沒事,他那就是活生生醋的,你住在我身邊,一般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鐘靈這才小小的松了一口氣。

他撥了兩下琵琶弦,朝着容穆輕聲道:“殿下瞧着,似乎比冬初的時候疲累了一些,要聽曲兒嗎?”

容穆眉梢微挑,不着痕跡道:“先不聽了,不過你怎麽看出來的?”

鐘靈看了看他,一雙淺淡瞳孔有些漠上異域的無機質,但他又偏生了一雙笑眼,便沖了沖這點叫人不舒适的距離感。

他道:“只是前些日子草民蔔卦,隐約算到殿下近來遇事坎坷,需要好生将養身心。”

容穆嗯嗯了兩聲:“你果然有一手啊,還算到什麽了?”

鐘靈搖頭:“沒了,草民除了彈琵琶,也就這一手家傳的占蔔算命技藝,往日裏琵琶不掙錢,草民便會去擺攤算卦。”

容穆好玩道:“多栖發展,果真是個人才。”

鐘靈聽不太懂,但還是抓住難得能接近容穆的機會道:“殿下若是好奇,可将發絲于我一根,草民或可勘破一些天機,算出您心想之事順與不順。”

容穆嘶了一聲,想着一根就一根,冬來壓力大,有時候早上起來枕頭上都會掉毛,不過他正要伸手拔發,就被從外面回來的男人給攔住了。

容穆動作一僵,連忙擠眉弄眼朝鐘靈暗示道:快撤!

鐘靈也還算機靈,正要收拾琵琶走人,但還是晚了一步被商辭晝抓了個正着,他假笑着朝皇帝行了禮:“陛下萬安。”

商辭晝:“幹什麽呢,孤一不在,你們就這麽熱鬧?”

容穆裹着棉被站起身道:“沒幹什麽,在這聊會天,陛下今天怎麽回來的這麽早?”

商辭晝走過來摸了摸他的手心,感覺熱熱乎乎的才道:“事情都處理完了,自然就回來陪你了。”

容穆正要轉移商辭晝的注意力拉他進屋,就被皇帝打岔道:“孤方才遠遠都聽見你們在說什麽蔔卦,算命,怎麽?亭枝對這些也很好奇?”

容穆眨了眨眼睛,知道這一關是過不去了,幹脆破罐破摔道:“也不是好奇,就是看鐘靈剛好會一點,想着閑着也是閑着,便随便玩玩。”

商辭晝對着他表情溫和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亭枝怎可随意揪頭發?”

容穆小聲嘟囔瞎編道:“我這不是叫他看一看咱倆的姻緣線嘛!”

商辭晝轉頭看向鐘靈,表情還尤帶笑意,他道:“你叫亭枝給你頭發的?”

鐘靈不自覺往後退了退,容穆忙道:“不是不是,我自願的!”

鐘靈連忙跪下請罪,眼睛餘光看到皇帝黑色的錦靴在地上動了動,其上的金線長龍紋路彰顯着主人尊貴滔天的身份地位。

鐘靈看了看,覺得那走樣實在靈活,像是活過來了一樣,他眼神凝滞,半晌才聽到皇帝在叫他。

憐玉在一旁小聲道:“回神!吓傻了?陛下問你這算姻緣準不準呢!”

鐘靈這才回神道:“……回陛下,若是随意一算,只需看面相,若是仔細算,需起陣占蔔,若更要精細算盡二人因果,則必須要貼身之物,又要看天象,龜背,往來平生——”

商辭晝慢慢的“哦”了一聲:“既然如此,孤也挺有興趣的,但不可用亭枝的東西,不若你用孤的頭發試上一試?”

郎喜在一旁驚道:“陛下不可!”

商辭晝微微一笑道:“無礙,且看看你有幾分真本事,不過孤可要說清楚,你算了,孤還要找護國寺的神僧去對一對,若是算對,則說明你沒騙人,若是算錯,孤可要容不下你了。”

鐘靈一愣,半晌皺眉叩頭道:“陛下明鑒,草民不是騙子,平生從未算錯過!”

商辭晝:“好。”

他伸手,從一旁侍衛的腰間摸出利刃,容穆都來不及攔着他,就見商辭晝側頭,割下了四五根黑色長發。

發絲在雪花中飄蕩,郎喜連忙心疼的用錦帕包住,這才憤憤的遞給了鐘靈。

此乃大商天子身體之物,鐘靈伸手接過深深叩首,餘光裏的黑色龍紋靴遠去,伴随着那位小貴人不滿又有些擔心的聲音。

鐘靈将琵琶立在風雪一側,小心打開錦帕,對着裏頭的發絲屏氣凝神。

大商帝星強盛無比,鐘靈每晚都可以看到它在北方燦爛閃爍,只是看的越久,就越有一分奇怪在裏面。

好像,有些過于強盛了。

大有一種加速燃耗的趨勢,鐘靈實在不解,扔了幾個晚上的龜背都沒有占蔔出來,他本就對此事好奇無比,不曾想陰差陽錯之下直接拿到了皇帝的貼身之物——

“這下可就好辦了……”

父親說有些星象極難遇到,但一旦出現,那必定是長長久久的存在下去,一百年太短便是兩百年,罕見星辰甚至能存在千年之久,而若是星象庇佑的主人一世尊貴,那往後世世都要尊貴無比。

可大商這顆帝星燃燒的實在太快了,鐘靈甚至擔心它的壽命不足百年,更別說一旦星辰暗淡消逝,輪回轉世的主人能有什麽好下場……

鐘靈小心翼翼的收起皇帝的發絲,表情複雜的抱上琵琶往屋內走去。

他還是更鐘愛琵琶樂理,此次順手算上一算,也能給那位小貴人一個交代,免得日後突生變故,叫他沒了創作靈感。

門外又恢複了寧靜,郎喜指揮着小宮女将茶盤挪走,這才捋了捋拂塵站在了門外。

容穆拉着商辭晝的胳膊,滿臉不開心道:“我們只是玩玩,你為何直接将頭發給了出去!天子能這麽草率嗎?!”

商辭晝順着他的力道:“當然不能,孤渾身上下都被宗室盯着,唯恐龍體欠安。”

容穆:“那你還抽刀斷發!”

商辭晝眼眸有點笑意:“可是他說他能算我你我二人的姻緣,孤心癢難耐,想着和亭枝長長久久,拒絕不了這樣的誘惑。”

容穆将防寒的大棉被一把扔回小塌上:“你怎麽不去找憫空?憫空指不定也知道,他佛法高深還不用你貢獻頭發。”

“憫空才不會告訴孤呢,他一貫神神叨叨,孤不喜歡說話藏着掖着的人。”

容穆長出一口氣:“行,随你吧,但你下次不許這麽随便了。”

商辭晝攬住他:“你擔心孤,就跟孤擔心你一樣,這樣的事情,不如叫孤來做,怎麽能叫亭枝受損?”

容穆拿他沒辦法,又心內不舒坦,撂下商辭晝轉身就去找碧绛雪了。

只是自從鐘靈拿走商辭晝的頭發之後,像是陷入了什麽困境好幾天都沒再出現,就連琵琶都彈的少了,容穆叫憐玉打聽了幾次,憐玉也沒問出什麽,只道鐘靈好似還沒有算出來。

商辭晝可是天選之子,自己命數曲折也不是什麽正兒八經的純人,這姻緣當然難算,容穆便将這件事抛在了腦後,開始專注找江蘊行暗地裏研究起藥方子來。

花君之靈要集,但此事玄之又玄,所以防治之藥也必不可少,容穆不想将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總之是趁着還算清醒,能努力多少就算多少。

大門緊閉的亭枝闕中,碧绛雪在二樓銀絲炭前無風搖曳,床上卻空無一人,憐玉正在樓下一絲不茍的守着。

容穆已經十分熟悉這花心裏的空間,進來了幾次心內也不慌了,甚至還能和容令優哉游哉的互吹一頓廢物論。

只是這次叫了半天都沒能叫出來小矮瓜祖宗,倒是聽見了一陣若有似無的哀嘆聲。

容穆:“……”

他聽着這個聲音橫豎都不像是容令,于是摸索着走了一圈,快要找遍內部空間時,才被腳底下的不明物體絆了一下。

容穆低頭,就看見那是一雙躺平的細腿,穿着他再眼熟不過的南代廠家統一生産的重瓣蓮花白袍,再往上,就是一張頹廢少年的俊臉。

和對方那雙憂郁的深紫色的眼睛。

容穆:“……!”

容穆:“請問,您是?!”

容清:“不要問我是誰,我是一朵漂泊不定的浮萍,如果你看見我,請和我一起作一首故國的詩。”

容穆:“——”

“好難啊。”

“活着真沒意思。”

“你看那天上的雲,是不是比我們還自由?”

容清悲觀又傷心的皺起了眉頭:“哦,我已經許久沒見過雲了,花君創業未半而中道猝死,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告訴它,我寧願當湖底的一塊淤泥。”

容穆:“————”

容穆崩潰的捂住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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