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枯枯第90天
總有一件辛苦隐藏的秘密, 會在某一個毫無防備的平常的日子,掄圓胳膊給你重重的直擊靈魂的一擊。
容穆想過無數種情況,他挺樂觀的, 還想着等哪天商辭晝不忙了,或者他解決完南代的事情了,他們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夏日午後,坐在搖椅上,互相傾訴各自的秘密。
他會給商辭晝看一下他性感的植物健康染發, 甚至可以允許對方上手摸一摸, 商辭晝給他詳細說說自己到底挖過多少坑,才将他這株小蓮花栽在了自己的領土上。
可是幻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最起碼容穆做夢都沒有想到, 他會在此時此刻就遇見這樣的難以解釋的場面。
兩兩相望唯餘震驚, 從商辭晝的動作和眼神中, 容穆隐約明白, 這個什麽都能算到什麽都能猜到的滿級挂逼,完全不知道他還有這樣的騷操作。
燈油在燃燒,木地板經不住這樣的趨勢, 容穆見商辭晝還在出神, 撐着一夜沒睡渾身哪哪都不舒服的身體, 拿起旁邊的空茶杯舀了一旁花缸裏的水, 往火苗上撲去。
長長的白發垂墜在床榻下, 因為太長, 一部分甚至堆積在了地板上, 容穆滅火的同時, 看見商辭晝的腳步忽然動了一下。
他眼眸看向發尖,這才發覺冬日身體脆弱, 原本應該附着于發尾的漸變紫色已經全然褪去,估計在明年春天才會重新染回來。
容穆深吸了一口氣,将茶杯往地上一摔給商辭晝提神,碎裂的聲音在黑夜裏動靜很大,郎喜聽見樓上的響動,還在底下壓着聲音問了一句:“陛下?”
陛下?
你們家陛下還在愣神呢。
容穆捏着嗓子幹咳了一聲,細細的指骨抓在綢緞被角上,顯得無比脆弱蒼白。
商辭晝像是才将離家出走的神魂拉回來,容穆聽見他深深的、長長的,倒吸了一口氣。
“……亭枝。”
容穆:“。”
商辭晝語氣像是死了老婆:“你,怎麽了?”
容穆:“…”
我他花的說不出話。
容穆幹咳了兩聲,後知後覺才發現自己在這種需要大力解釋的節骨眼上,風寒失聲了。
啊,氣!
商辭晝往前走了兩步,腳下不知怎麽的晃動了一下,他彎腰湊近床上的人,容穆第一次在他的身上看見了類似手足無措的動作。
商辭晝的手指摸向他的臉,眼神卻依舊看着他的長發,半晌又曲着指節輕輕碰了碰他的頭頂,整個人如同做了噩夢還沒有清醒。
容穆艱難的比劃了幾下,然而商辭晝根本看不懂。
兩個人重逢近一年來,第一次出現了溝通上的重大問題。
“頭發……亭枝,你的頭發。”
容穆閉了閉眼睛,碧绛雪我謝謝你!謝謝你不但給我染發,還貼心的去掉了殺馬特紫只留下了重病白!
他捧起一把自己的銀絲,細細看了看,覺得也沒那麽營養不良病入膏肓的樣子,于是他将捧在手中的頭發朝商辭晝遞了遞:“啊。”摸摸啊,人還活着,還熱乎呢。
商辭晝表情空白無比,他的動作好像都是下意識的,在這麽點微弱的光線下,看見那刺眼的白,伸手接過,容穆肉眼可見的看到他的指尖顫抖了一下。
完了,給大商皇帝刺激大發了。
商辭晝什麽時候抖過手?!他殺人的時候手都不抖!
容穆幹脆爬過去,三千銀絲鋪散在他的脊背上,臉頰邊,商辭晝連忙接住他,就見容穆眼底有些疲憊的看向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水!露水!
商辭晝卻聲音輕飄飄道;“你是不是,也說不出話來了?”
容穆狠狠點頭,給你的小蓮花澆點水啊哥哥!一晚上都快烘出鼻血了!
商辭晝半蹲在床邊,手上捧着那抹刺眼的白,容穆見他眼眸垂下,呼吸中都帶着些微的不穩。
他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如果這是一場噩夢,他想要立刻醒來,而不是一晚上過去,瞧見昨日還嬌嫩欲滴的心尖兒,變成了一夜白頭的模樣。
這樣的樣子,換做別人或許有些驚悚妖異,但放在容穆的身上,再叫人看着他那張俊俏的小臉,只覺得有十萬分的脆弱,還有一絲微妙的不似人間的絕色。
他好像,比之前更美了,商辭晝恍惚感覺。
皇帝蹲在原地,甚至不敢大聲,不敢放重呼吸,他忘了自己要上朝,忘了自己只是上來給心愛的人蓋蓋被子。
容穆見他實在宕機的厲害,只好挪到床邊,或許是他內心喊的太大聲,碧绛雪被影響到,終于才慢慢悠悠的醒來。
它搖了搖花杆,容穆倏的看過去。
碧绛雪:“???”
容穆在腦海中道:“呦,醒了,恭喜,我們成功将天選之子吓傻了。”
碧绛雪:“啊啊啊啊啊!?”
容穆:“啊啊啊啊啊啊!啊個鬼啊快想想辦法!!”
碧绛雪:“————”
容穆:“喂!喂!你快回來!”
碧绛雪歇菜了,估計是實在覺得眼前這一切太迷幻,幹脆選擇重新睡一覺逃避現實,可憐容穆一個人,跑跑不掉水又喝不上,現在跟個啞巴一樣,杵在商辭晝的眼裏,像是一個得了不治之症或者受了什麽大刺激的命不久矣的可憐人。
商辭晝:“亭枝……”
容穆啊了一聲。
商辭晝恍恍惚惚:“你是不是,哪裏,很不舒服?”
容穆感覺商辭晝的狀态有些奇怪,他好似經歷了一個不得不面對的殘酷事實,這會整個人有種當初在西越戰場一樣的詭異病态。
“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歡孤?”
“你覺得,孤靠近你,你不舒服嗎?”
“還是說,孤将你強行留在大商,你心底其實是不願意的?”
“你王兄給你的藥,還有江蘊行,南代究竟對你有什麽影響,孤都将你留住了,你怎麽還能變成這個模樣?亭枝,你的頭發……”商辭晝說到這裏語氣幾乎已經沒了,“頭發,怎麽會一夜之間,全白了。”
容穆:“…”
将一個高冷皇帝刺激成了病态話痨,他還一句話都沒有說,商辭晝已經腦補完了虐心虐身一系列的強制劇場。
而造成這一切的碧绛雪,已經單方面挂機了。
郎喜半天沒有等到商辭晝下去,又聽見動靜,于是便大着膽子拎着朝服走在樓梯口彎腰垂首道:“陛下?到早朝時間了——”
容穆聽見外人聲音,下意識往床榻上縮了縮,商辭晝卻以為他在抗拒自己,眼神中是夾雜着陰沉的痛楚。
“你以前是不是都在騙孤,你根本不喜歡我,孤當太子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在騙我……也是,你就是看我可憐,我不在你面前凄慘,你眼中如何收的進我?喜歡你的人那麽多,那麽多……”
容穆聽着商辭晝好像魔怔了一樣的低聲喃喃,知道他一時半會根本不能接受自己的模樣,但也不能就這麽叫商辭晝腦補下去,容穆生怕他下一句就要說殺光所有觊觎他的人。
……商辭晝是真的幹得出來啊!容穆時刻謹記他只是在自己面前勉強裝的像是個人!
郎喜沒有收到命令,奇怪的伸脖子看了一眼,又道:“陛下,可是小主子醒了?……殿下要喝清水嗎?晨起最是幹燥了。”
容穆眼睛這才亮了亮。
郎公公!你是我的神!
他嘶啞着聲音“啊”了一下,郎喜如今早就習慣越過商辭晝的指令直接為容穆辦事,于是這位太監總管又兢兢業業的跑下去,泡了一些露水清茶上來,不敢靠近只敢擺在閣樓小門邊的架子上。
“陛下,給殿下喂一點水喝吧。”
商辭晝如夢初醒,看着容穆看向外面的渴望的目光,終于轉身走出去,郎喜又小聲問道:“可是殿下醒了?”
商辭晝嗯了一聲。
郎喜稀奇道:“這位還從沒在這個時辰清醒過,今日着實奇怪……對了陛下,早朝時間快要到了,要不您先——”
“不去了。”
郎喜:“啊?”
商辭晝拿過玉碟茶盤:“孤說,不去了,休朝三日,這三日不許用任何事來打擾孤。”
郎喜驚道:“可是陛下,年節快到了,各位大臣還等着和您商議年宴一事——”
商辭晝:“推後再議,你下去。”
郎喜:“陛——”
商辭晝倏的看向他:“孤說,下去。”
郎喜頓時消聲,容主子在這宮中太久,叫他都快忘了陛下是如何說一不二的一個人,他連忙垂頭退了出去,心中想着是不是陛下又被殿下兇了,所以心情不好,連早朝都不上了……
商辭晝轉過身,點了周圍兩盞小燈,然後才慢慢靠近容穆,容穆都快旱死了,等不及他過來自己就挪到了床邊的位置。
商辭晝的腳步肉眼可見的快了起來,容穆正要伸手拿過,就見皇帝小心避開他的手,又動靜盡量放小,給他倒了半杯露水清茶。
容穆咽了幾下喉嚨,就差直接撲上去,只是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被商辭晝輕輕扶住下颚,又親自端着茶杯碰上了他的嘴唇。
容穆:“……”
啊啊啊啊啊啊!碧绛雪我丢你!商辭晝以為他要死了是不是!
商辭晝見他不動,聲音沉道:“你這般樣子,被孤碰了一次就變成了這個模樣,你生孤的氣,連孤倒的水都不肯喝了……是嗎?是嗎容穆。”
容穆:“。”
不,我只是被你這種伺候絕症病人一樣的架勢震住了。
王兄果然說的沒錯,商辭晝的确是難以接受他現在的模樣,以至于陷在自己的be世界中無法自拔。
他幹脆仰着喉嚨,皺眉急迫的吞下幾口清茶,這才感覺火燒火燎的嗓子眼被救了回來。
商辭晝看他,氤氲燭火中,他的神色有幾分詭異的溫柔,又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強迫。
“舒服一點了嗎?”
容穆捏了捏嗓子,感覺渾身風寒的症狀明顯,他半靠在金絲軟枕上,白色的長發鋪成了驚心動魄的模樣。
商辭晝又看了一眼那頭發,然後将眼神定在了容穆身上:“亭枝,你理理我。”
容穆只在商辭晝燒的糊裏糊塗的時候聽過他孤我不分的自稱,不曾想只是碧绛雪作妖被發現,竟然直接将人刺激成了這個模樣。
他感覺自己現在在商辭晝這裏,說不定只剩下彌留的生命了。
“你……咳咳咳!”容穆掩着嘴唇,壓下那份癢意,“你別胡思亂想啊……!”
商辭晝捧起一縷蒼白的頭發,什麽話也沒說,只是這麽直勾勾的看着他,像是好不容易走到了岸上的狼狽的落水狼狗,剛剛體會了一晚上有人愛着的溫暖,就在第二天早晨被打回了原型。
容穆原以為自己會對頭發的掩飾而恐慌,萬萬沒想到現在會因為商辭晝被吓得不輕而擔憂。
“亭枝,孤以前就覺得你像是天上的神仙,孤任性妄為大逆不道,妄想将你拘在孤的身邊,牢牢的牽着,你好像也是樂意的,可是如今這個模樣,孤不敢想,你到底喜不喜歡孤,還是說只是在可憐我,孤只是稍微越界一點,你就厭惡到了這種程度?你看你的眼神,都瞧不進孤的臉了。”
容穆深吸一口氣,伸手抓住商辭晝的衣襟,聲音嘶啞道:“你說完了沒有?”
商辭晝一頓:“你兇我,還煩我,你果然很讨厭我,對不對?也是,從一開始本來就是我将你帶回大商,又将你留在東宮,還害你殒命,就連如今想聽你一句喜歡,都得用上一點手段誘惑。”
容穆:“我沒有不喜歡你!咳咳咳咳!”
商辭晝貼心的又給他喂了一點水:“孤聽着,你慢點罵。”
容穆:“……沒罵你!你聽我解釋。”
商辭晝點頭:“好。”
容穆就着他的手又喝了一口水,這才接着道:“實際上,我這個樣子,全都是因為它!不是因為其他亂七八糟的事兒!”
商辭晝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碧绛雪,半晌道:“你不喜歡我,大可不必找如此拙劣的理由。”
容穆恨不得将商辭晝腦子裏的悲傷劇本往出倒一倒:“我是說真的咳咳咳!”
他咳的停不下來,趴在床邊肩背顫抖,“你別被我這個樣子吓到,我咳咳咳……”
“亭枝。”商辭晝動作輕柔的拍了拍他的背,“你昨晚,睡着了嗎?”
容穆:“我沒有但是——”
“……你在孤身邊,連覺都睡不着了,是不是只有回到南代,你才會安心?但孤不可能放你回南代,所以你變成了這個模樣,你去找江蘊行,不只是為了治病吧?你關心南代,孤卻無時無刻不在拘着你,你是否心中早有不滿?”
容穆:“商辭晝!”
商辭晝眉眼微垂,看着容穆的白發呆呆道:“孤聽着,你慢點罵。”
容穆嗓音艱難沙啞:“……我真的不是罵你,你都快把我的話咳咳咳咳、堵死了!我的話你要聽進去啊,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我這個樣子咳咳咳咳!真的沒什麽大事!”
他話雖這樣說着,但一夜沒睡的憔悴,感染風寒的脆弱,和這駭人的蒼白發色,都叫人為之心驚肉跳,生怕他下一刻就要去了。
“……你這麽年輕,還不到二十歲,怎麽會一夜白頭?你是不是怕孤,不愛孤,恨孤将你留在身邊?甜言蜜語與親吻都是在敷衍孤騙孤,你最想做的,依舊如同我們初見那樣,你最想回到你的故國南代,是不是?”
容穆深吸一口氣:“你給我過來。”
商辭晝小心湊近,将他的白發往一側撥了撥,小心的收攏在掌心。
“可就算你不願意,孤也絕不會放你走,你——”
容穆按住商辭晝蜷在床邊的手背,傾身過去在他臉側親了一個帶響的。
然後又側過頭,在那邊也垂愛了一下。
“你覺得,我在,咳咳,在敷衍你嗎?”容穆道,他唇色稍微有些蒼白,“為什麽對自己這麽沒有自信??”
商辭晝擡眸看他,眼型依舊非常鋒利,但深處卻掩埋着對一個人深深的偏執和在乎。
“因為孤身邊,從留不住人,不在乎孤的,都被孤殺了,在乎孤的,好像都被孤克死了,孤從來都養不活什麽東西,重新遇到你之前,身邊除了常用的幾個人,幾乎沒有活物……容穆,你知道你對孤有多麽重要嗎?可是這麽重要的你,如今在孤身邊也變成了這個模樣。”
容穆狠狠一愣。
“你……”
商辭晝的音色很低,有一絲火光照耀在他的側臉上,叫他有些不太真實:“孤只是覺得,孤生來好像就是一顆孤星,好不容易找到了另一顆奇特的星星,又被孤照料成了這個模樣。”
容穆吸了好幾口氣,心裏将碧绛雪鞭笞了七八下,才面對着商辭晝道:“所以你覺得,我變成這個樣子,是因為你的原因?你覺得我對你的感情是我在敷衍你可憐你?”
商辭晝默認。
容穆氣的倒仰,伸手将散落在額邊的頭發往後捋了捋,露出一雙雖疲憊但依舊點綴靈氣的眼眸來。
“你聽着,我從不會和不喜歡的人睡覺,和不喜歡人的吃飯,不顧一切的跳大水坑去救一個不喜歡的人,我喜歡你,才會留在大商,才會去西越戰場,才會在你離開的時候吃不好睡不好擔心你受傷,你只是沒有被人愛過,所以才不知道被愛該是什麽模樣——”容穆壓着嗓子眼的疼痛,費勁吧啦的試圖掰正商辭晝扭曲的思想,“不喜歡你,我就會離開你,但我喜歡你,不管遇到什麽事情,我都會找回你身邊,就像從一開始,我和碧绛雪一起出現在你的紫垣殿一樣。”
容穆是活潑,但他對感情也內斂,平日只有商辭晝厚着臉皮訴說愛意,容穆只在一旁聽着,還要罵他不要臉面。
他哪裏聽過這麽多句喜歡?還是從他最愛的人口中說出來,叫人噩夢轉折,飄飄然如在雲端一樣美好。
容穆就着商辭晝僵持的手再喝了一口水,才啞着聲音道:“你瞎想之前,再仔細看看我的頭發。”
商辭晝閉了閉眼睛,小心捧起一縷,目光被刺痛又不得不聽容穆話的僵硬模樣。
只見少年懶懶的卧靠在床邊,木窗橼邊支起透氣的小縫兒吹進來一股涼風,帶着些許熟食糕點的味道。
靠近年節,又逢瑞雪兆豐年,兩位主子也難得湊了個齊全,沉寂多年的東宮已經在提前炸果子了。
“喜愛一個人,是會為他開一朵花出來的。”容穆咳了兩聲,輕聲強調道,“哪怕是在冬天,也會為他特意開出一朵花。”
商辭晝眼眸微微一動,看見被捧在手心裏的白色長發好似在發光,夾雜着綠白的點點螢火,于某一刻,從發間浮出兩三朵帶着紫瓣兒的小蓮花苞。
“誰家悲傷的白頭發可以冒出小花兒啊?只有你這裏會有,還是你仔仔細細養活的,”容穆無奈的噓了一聲道,“但小蓮花只給你看,不可以告訴別人啊,皇帝陛下。”